"海边的风
一
对于这个海滨村庄来讲,第二年是个可怕的年头。可是年不知道第二年的事情,村庄的人全都兴高采烈的,突然像着了魔一般忙碌,极度兴奋,一个个变得有点莫名其妙。
虽然居住的地方离大海不算远,可是在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人们把大海忘记了。于是锅里没有鱼,碗里没有虾,小猫馋坏了。
只有一个老头子远离村庄,一个人住在海边。他的窝棚离开涨大潮留下的水印只有几米远。大海滩上,一个尖顶儿小窝棚显得多么孤寂。离开窝棚一点,有一条小破般,船根老有一滩杂物。
老头子弓着腰才能从窝棚里钻出来,直起腰,就显出瘦干干的高个子。他恼怒地向一边吆喝什么,没有回应,也就坐下来。好像他在吆喝自己的老伴或者孩子。其实他什么也没有,是真正的光棍一条。
村庄里热闹的时候,有人来劝他说:“回村吧,回村吧。”他脱下裤子小便,不搭理对方。后来又不断有人来,他还是那样,村里人后来叹息道:“一辈子就那样了,谁能给他改过来?”
也许过去老头子并不寂寞。海边上从来就是热闹地方,那些赶海的、拔草药的,都要在他的小窝棚里落落脚。人们老远就喊:“老筋头!老筋头!你这个老混帐……”所有人都骂他,并且从他的小锅里抢东西吃。他的小锅子总煮着美妙的海鲜:蟹、鱼、蚬子。他从不放盐,只取海水煮,结果别有一种鲜味诱惑村里人。
除了深冬之外,几乎没有人见过老筋头穿鞋子。他赤脚,短裤,露出一个黑红干硬的身体。这身体大概没有一丝平常人所说的那种肌肉,而是由一股股筋交织而成的。筋是牛筋。
那时候总有人在海边上伴他过夜,点一堆火,喝几盅酒,半夜半夜地拉鬼怪故事。那可真是个有意思的年头。有一回四方来了——她是个高高大大、四四方方的鱼贩子。她来了,赤身裸体地跳进海里洗澡,后还在岸上滚动着沾一身沙子,拉长声音喊叫:“老筋头啊,给我搓搓背!”
如今谁都不来了。老头子知道这会儿村里的事情做大了。他听说从前常常厮守在海边的几个老朋友全给派了新用场:虎背熊腰的于志广赶一辆木轮子车;懒得动都不愿动一下的老伙计千年龟被安排拉一个大风箱;连那些平时像苍蝇一样围在鱼锅旁、赶都赶不开的毛孩子,也都要忙着搬运什么东西。
船被风吹干了。它小得远看像一个瓢壳,腥气却能飞出几里远。一群群苍蝇围上它哼着歌,有时又拢成一个松松的球在上面滚动。盐末干结在船舷上,十分好看。它没有桅。它算个船,也算个不错的玩物,伴一个浑身生满了筋疙瘩的老头子玩了很多个年头。它在海上晃啊晃,其实是老年人的摇篮。大海无边无际,有时老筋头呆在船上,一个瞌睡打过去,就任它漂走了。它在这蓝蓝的大海上自由自在地来往,没有怕过什么。大风恶浪也遭遇过,不过总算没有拆散它。太阳从海里生,又从海里落,海大得了不起。循着无比辽阔的大海展开想象,直想到世界的另一头。人如果老想什么也许总有一天会做什么,老筋头说不定会驾船一直漂流下去。
从海上驾船而去,走到哪里的可能性都有。因为海上没有路,是一片真正的广场。
老筋头终究没有抛弃这道海岸,大概是留恋着熟土与旧友。
他特别想念那个小东西——“细长物”——一个奇奇怪怪的有意思的孩子。他常常站在窝棚口恼怒地呼喊,有一多半是喊这个孩子的。
孩子的体形真像老筋头,又细又长。不同的是他小小年纪体滑肤细,抱在怀里温热柔软。小家伙有个特点让海边上所有人都惊讶得很:平展在沙土上,身体可以比站立着多出小半尺。他躺在那儿,整个身体像条软软的鳗鱼。老筋头每见他倒下了就坐到近前去,伸开粗壮的巨掌按在孩子的后背上,说一声“长啊——”,顺势往下一理,细长物的身体也就伸长了一截,两脚在沙土上划出几寸深深的印痕。老筋头说:“你是个蹊跷玩艺儿。”细长物听了,将脖子拧过来,眯着眼看看老人,说:“哼。”
细长物给老筋头带来无限欢乐。老头子将一些没头没尾的故事讲给他听,双方都幸福愉快。有时细长物领来了一帮莫名其妙的朋友,那是一群男男女女、破破烂烂的孩子,浑身肮脏,口齿也不清,一律用衣袖揩鼻涕。有一次这帮孩子中还夹杂了一个矮小的老婆婆。不管是什么朋友,老筋头都一样喜爱。吃饭的时候,大家分着鱼汤,一会儿喝得浑身冒汗。
在可怕的冬天里,村里人全躲进他们的小窝。这时的海边是冷清的。于志广不来了,四方也不着面,就连千年龟也多日不见踪影。可是细长物仍旧来陪伴他,并且夜间睡觉时用一双小小的脚去蹭老人的脸颊。他们合盖一床又破又厚的大棉被子,身上的热力一齐散发出来,抵挡着寒气。
这是个美丽的夏天,大海的面容以及气味都好得很。老筋头本来可以随心所欲地驾船出海,毫不费力地搞来几条好鱼。可他懒得动。海上干净得很,没有一点帆影。好像所有渔人都忌讳着什么。老筋头光着身子往海里走,跟谁赌气似的,一步一步地往里走。他跟海混得熟透了,怎样做都行,差不多敢在里面睡一觉。他站着游、坐着游,还能顽皮地一头一头往前扎。他曾对细长物说过一句话:“我是淹不死的一条老鱼。”
他在海里顺便捉了几条鱼,用来下饭。
这个夏天他常常蹲在小船旁边想心事。他有时觉得奇怪的是,他根本不需要这条船,因为他要维持日子,凭自己水上生活的本事,稍稍活动一下手脚也就绰绰有余了。可他又是那么依赖这条船。他绝不仅仅是喜欢它,而是有一半的性命分在它身上。有时他甚至愉快地想:小船被海浪打碎了的那一天,我肯定会一起死的。
也许是出于对死的恐惧,他细心地照料了小船多年。他给它堵漏、上油,换掉不中用的木板。白天伺候小船,晚上就做它的梦。有一回他梦见小船生出了轮子,变成了一辆车,载上他顺着一条坚硬的道路往前跑去。这车子跑着,跑着,但只能在路上跑,一不小心离开了路面,轮子立刻陷于泥土。他是活泼惯了的人,受不得这拘束,于是就敲掉了轮子,使它又变成了地地道道的一只船。小船重新漂在了无比辽阔的海上……那个夜晚的梦中,他乘小船到了遥远美丽的一个地方。
他看到了什么?梦中又到了哪里?他守口如瓶。
他渐渐明白了,对于小船的依恋,是渴望着有一天能到远远的那个地方去。噢哟,他吸了一口冷气。明白了这一切之后,他直瞪瞪地盯住了其貌不场的小船。原来这是骨子里的一股劲儿。就是这股劲儿使他恋着一条船。
他记得第二天千年龟来了。这个老头儿个子不高,沉默寡言,走起路来双手倒剪,一年到头戴一顶黑色的小帽。小帽是四方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汉人传统。他喜欢吃鱼喝酒,三杯下肚话就多起来,并且都是知心话。老筋头故意问他:“千年龟,你说说看,船和车有什么不同?”千年龟灰尘满面,遮去了酒后的红润,微微仰脸看了看他说:“车有轮子,船没有轮子;再说,车是地上的东西,船在水上……”
他听完千年龟的话,拍了一下大腿。他想你个千年龟一下子就答准了。不过他可不想把什么都清清楚楚地讲出来,转弯抹角地说:“车有轮子,可它只能顺着一道专门的线儿往前跑,能去的地方你想想吧,也就有限了。嘿呀,船就不是这样喽,船漂在大海上,横竖左右都能走,这就是船,嗯!”
千年龟当时诧异地望着他。他喝了一口酒,摇摇头:“不过要紧处还不在这里——”千年龟赶紧问在哪里?老筋头一下接一下摇头。他已经有些后悔了。他不想告诉千年龟。
第三天细长物来了,老筋头忍不住兴奋又与他讲起了小船,讲了它与车的区别。他后来将前一天对千年龟隐去的话告诉了这个可爱的孩子:“船在海里漂,你想想,‘三山六水一分田’,水比土地要宽大出多少!船是在的一片水里面闯荡,又没有轮子,爱怎么走怎么走!明白了吗?”
他记得那时细长物似懂非懂地望着他的脸。接下去,孩子问了海的那一边、海的深处都有些什么,他回答不出。他曾经驾着自己的小船远航过,那时候像跟谁比赛似的让小船尽情奔跑,亲眼见过一些岛屿、各种颜色的海水。但大海永远是茫茫一片,他永远是呆在大海的边缘上。所以他回答不出大海的深处到底是怎样的。细长物又问:“你琢磨琢磨它是什么样的不行吗?就是说,你想出一个样子来不行吗?”
他试着闭上了眼睛。黑暗里他望到的还是一辆车子;敲掉车的四轮,变为一条船。小船在大海上任意游荡,穿过了一片蓝的水、绿的水、粉色的水、桔红的水,来到了一个冰晶般的闪亮透明的瑰丽世界。这里到处是一片迷人的芬芳,是花瓣的颜色,是春天的气息……他大口地呼吸,一脸深皱快乐地活动不停,直停了很长时间才睁开眼睛。
他告诉了大海深处是什么样子,细长物欢跳起来。孩子把一件紫色破衫的下襟儿拧紧了,在沙土上翻起了跟头。玩累了的时候他就大睁着眼睛仰望蓝蓝的天空,说大海和天空可能是一个东西。老筋头十分赞赏孩子的比喻,不过还是要给他做一个更正:“我跟你说过嘛。天底下的地方是这样划分的:大约分成十份,那么三份是山、六份是水、一份才是田……”细长物鬼头鬼脑地一笑,回应道:“‘三山六水一分田’!”
那天老筋头与细长物烧了一条大鱼,并且喝了很少一点酒。细长物吃饭不用筷子,伸手去捏洁白的鱼肉。老筋头瞅瞅孩子乌黑的手指,说:“孩子的手,有什么干净呀不干净的。”他给细长物灌了一口酒,眼瞅着这张脸红了。他端量着孩子,觉得这一对细细的长长的眉毛借着酒力又长出了一段,美妙无比。他说:“你如果是我的儿子就好了。我该当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细溜溜的,像条长虫。”细长物只顾用手捏鱼,嘴里咕浓一句:“吓人!”
关于船和车的愉快对话,至今他还记在心里。
在这个滚热的夏天里,老筋头再没有心思去整治那条船。他除了躺在阴湿的小窝棚里,就是扎到海水里玩一会儿。他有一副缺子儿的象棋,从海里出来后就自己跟自己下一盘。他想象的对手就是千年龟,伸手替他搬弄子儿。结果每次都是他自己输。“你这个千年龟,那么多高招,鬼气啊。”下完棋就一阵惆怅,不知干点什么才好。他想自己是真正变老了,因为老人有时像小孩子一样耐不住孤单。他早年强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胆子特别大,什么都不怕,还怕孤单吗?他回忆这一生里度过的一些孤寂日子,发现都是些黄金一般闪亮的时光。这些时光,他将留给自己兴奋愉快的时刻里再去诉说。
让人烦恼的还是这个夏天。这个夏天的奇怪之处,就是人们突然都忘记了大海。他们在村庄里奔忙,把事情做大了,结果连一群孩子都派上了用场。不过老筋头料定他的这些朋友过得不会愉快,早晚他们一个一个还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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