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摄影师、炼金术士及重建一个上海 李敬泽 窗外右下方是外白渡桥,窗子对面是俄罗斯领事馆绿色的圆形屋 顶,然后我听到了枪声,惊恐奔散的人群,鲜血,照相机镁光灯闪 动,警笛长鸣…… 这里是浦江饭店,哦不,是礼查饭店,深褐色的柚木护壁和粗大 屋梁,拱形窗,这里的房间让人想起森严的城堡,或者,这是轮船的 舱室——窗外,轮船正在浑浊的黄浦江上缓缓驶过。 小薛和特蕾莎,一前一后走在这幢深奥的大楼的阴暗的走廊里, 十九世纪的地板吱吱作响,步步惊心。小薛精巧、瘦削,有时你会觉 得他像一只漂亮的动物,机灵、警觉、惹人怜爱又让人不放心,而特 蕾莎,那个俄罗斯女人,她高大、丰饶,她有一种沧桑之美、废墟般 的美、险峻的美,她在前边走着—— 他们消失在礼查饭店的外面,外面是一九三一年的上海,这两个 人走进了一本名为《租界》的小说,这是一个万象杂陈的世界,构成 这个世界的元素是:革命、反革命、暴力、恐怖、恐惧、阴谋、爱 情、背叛、权力、信念、谎言、仇恨、同情……还有枪、钱、鲜血、 奔涌的体液、颤栗的神经、照相机和摄影机…… 一切都是如此紧迫、关乎生死,疾风暴雨摧迫着人们。 读《租界》,翻到仅仅三四十页,我就知道我看到了什么,那是 一部卓越的虚构作品的气息,你看到一个或许并不存在的世界以不容 置疑的气势扑面而来——详尽、浩大、气象万千,乱世中的大城如热 带雨林,密集的、腐烂的、生殖与死亡的、华丽妖邪的、幽暗的、壮 观的、琐屑的,这大城或许就是一九三一年的上海,而这一九三一年 的上海属于一个名叫小白的作家,小白从历史档案中、从缜密的实地 考察中,以一种考古学家的周详(当然不是挖掘曹操墓的考古学家), 和一个诗人的偏僻趣味,全面地重建这座城市。 这样一座城市注定与另外的城市形成比较关系:张爱玲的上海、 王安忆的上海、中产阶级想象中的上海…… 小白的上海有一种“魔性”,上帝与撒旦在这座城市博弈。 小白 为人类活动的巨大规模所激动,他即使不是宏大的,至少也是爱热闹 的,他至少是有一种审美上的趣味:把所有的景象放进大些、再大些 的“世界戏剧”的舞台;我们知道在这一九三一年的上海红尘浮世的 远处,南京政府正在经历内部分裂的危机,从屠杀中站立起来的中国 共产党人正在进行志在摧毁这个世界的顽强斗争,日本军人的军刀已 经出鞘,在这小说的故事结束两个月后,九·一八事变爆发;而在上 海,十九世纪殖民主义冒险家们的后继者在疯狂地囤积地皮,他们坚 信他们的经验、逻辑和运气,坚信一个“上海自由市”的出现,那将 是一块更大的西方飞地,永久繁荣、遍地黄金。 站在文学的立场,小白深刻地理解政治与历史,至少他深知,政 治不是人性中的异物,政治就是人性,是人性中最深邃、持久、最具 爆发力的成分。小白的一九三一是政治之年,各种政治的叙事、话 语和修辞,相互冲突、混杂,有时是润物无声、有时是明刀明枪地规 划和推动着人的生活——直到最隐秘、最私人的经验;小白或许知 道,在这个城市持续演进的神话中,一个执着的想象方向就是穿越历 史与政治,如同一艘幽灵船,在黑暗的时间之海中负载着某种恒常秩 序,从过去驶向现在和未来;而他重新确立起一种想象基准:很抱 歉,没有什么不是政治,文学化的政治:在此时、在这个城市里,每 个人对他人的回应,都注定是在政治压力下做出的人性反应,都是在 寻求和确认敌人与同道;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在情感和话语的 尽头,就是暴力,是刀子、枪和子弹。 所以,小白的上海一九三一不是让中产阶级感到温暖而浑浊的下 午时分,天地不仁,生命因危险的激情而战栗,这部小说一直保持着 极高的肾上腺素分泌水平。小白知道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在一种淑 女世界观里,这种残酷化为了自怜自叹的苍凉手势,而小白并不为此 哀叹,他像一个疯狂的摄影师—对,这是这部小说里一个根本意 象,这个摄影师在镜头后面,恐惧、狂喜地捕捉着眼前的一切:人的 挣扎、世界在倾覆,人的美和不美、生命在污秽中壮丽地展开——这 是炼狱般的人间。 然后,我们看到了那几个人:小薛、特蕾莎、冷小曼、顾先 生……我相信,那是你从未看到的人,这不仅是因为他们的身份、经 历和命运的特殊性,而且,相对于中国小说的人性想象域而言,他们 具有一种确凿的原创价值。也许冷小曼会让你想起《色,戒》,但相 比于简略的王佳芝,冷小曼有更为丰沛的内在性。 小白在《租界》中对人性的了解有时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不 是了解,是一种深入的理解力和想象力,源自于宽阔幽暗的心,这心 里,有一个炼金术士的密室。 很少看到现在的作家如此耐心大胆地跟踪审查每一个人物,他精 力充沛不知疲倦,他身上混杂着小报娱记的八卦趣味,私家侦探玩世 不恭的黑暗眼光、心理学家的解释癖、革命家的决断冷静和一个杀 手、一个打手的邪僻激情,等等……也就是说,小自理解力和想象力 其实是来自于角度的跳跃、重叠、混杂,来自于他对现代都市中纷繁 的感知方式与路径精确、广博的掌握。 让我再说得清楚一点:我们可以假设有一个作家,他有成竹在胸 的目光和角度,他选好了地方,架起摄影机,然后观察、想象和书 写。但也可以假设有另一个作家,比如小白,他同时操纵十几台摄 影机,小白是一个民工,小白是一个律师,小白是一个明星,小白是 一个证券交易员,小白是一个厨子、一个刺青技师……每个小白都有 一副独自的内在眼光,都在自身的边界之内包罗万象。正是这种孤 独的、隔绝的内在性使得现代都市成为了无数微小的孤岛和荒漠,而 中国当代的小说家对此几乎无能为力;而现在,这个小白,他是夜幕 下的拾荒者,他灵敏地穿越于孤岛和荒漠之间,最终回到他的密室。 ——他细致地设定和玩味每个人的独特条件和境遇,但同时,他 坚信,在最为具体逼窄的境遇中,人性存在着无穷化合的可能。当 然,实际上这几乎是文学存在的根本前提和小说继续存在下去的唯一 具有说服力的根据,但是,很少有中国作家像小白这样真正牢记这一 点并为此而着迷,这个炼金术士,他在每一个人物身上试验着各种元 素和各种组合,考验人类生活的各种价值,他力图精确、有时是精确 到纤毫毕现地展示这种化合过程,它的构成、它的趋向。 小白有一种甚至令人羞愤的人性鉴赏家的气质,他的热情几乎无 目的,不是为了说明什么,只是为了证明人是如此神奇,人的身上潜 藏着无穷变幻的可能。 对人性之丰饶的巨大兴趣使得《租界》获得强劲的戏剧性:悬念 叠起,意外频生,紧张、激越,如同复杂地形中的赛车;支持这种速 度、支持事物向不可预料的方向不断蔓延的,并非某种给定的、需要 人类理智去攫取的东西,你不知道下面将要发生什么,那不是知识和 信息问题,不是叙事技巧问题,而是,你真的不知道人将要怎样,怎 样选择和怎样行动。 这小说常常让我想起格雷厄姆·格林——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 名为《我所喜爱的岛屿》的短文,在文中,我表达了对英国小说传统 的倾慕。而小白是目前为止我所见过的唯一具有英国风范的中国小 说家,这倒不是指小白本人精通英文,熟读西典,而是那种广博甚至 享乐的经验主义气质,那种阴郁、那种克制的狂暴。正如在格林的 小说中一样,人性中各种各样的因素,在偶然的灵机一动和虚妄的深 谋远虑的推动下备受考验,在小说中汇集成加速度的洪流——事情没 有也不可能如某个人的计划、预想或信念、知识般前进,每个人在事 件中倾尽全力,但最终,每个人都发现,这并非他们想要的结果。 《租界》由此达到了对一般人类事务、特别是大规模人类事务的 洞察,对此,另一个英国人以赛亚·伯林曾经做过精彩的论述,他在 谈到自维柯开始的一种宇宙论模式时说道:“这些模式倾向于认为人 类社会的制度习俗不仅来自人类有意识的目的或欲望;在适当承认这 些有意识目的——无论是属于制度习俗的奠基者、运用者还是参与 者——的作用之后,他们强调的是个人及群体方面不自觉或不完全自 觉的原因,尤其强调不同的人未经协调的目的相互碰撞产生的出人意 料的结果,每个人的行为都部分地出于清楚连贯的动机、部分地出于 他自己与别人都不甚了解的动机或原因,导致事态发展成了可能谁都 不想要的样子,然而它却制约着人的生活、性格和行动。” 小薛最终消失在远处。在这部小说的所有人物中,只有他走出 了小说的时间边界——小白认为有必要交代他的下落,他在二战结束 后到了法国。为什么小白对他如此关照?当然,他是最关键的人 物,就像化学实验中最关键的那滴溶液,当他进入烧瓶的一瞬间,平 衡打破,世界沸腾;但这不是原因,原因可能在于,小白甚至在下意 识里焦虑于这个人物的内在状态:他在根本上不属于任何地方、任何 人、任何组织、任何观念,他在这世上最难安顿、永难安顿。 我承认,我渴望细致地分析这个人物,他的身上有奇特的魅力: 他是历史、政治和道德除不尽的一个余数,他有一种令人惊异的本能 的肤浅,但恰恰是这种逃脱一切判断的肤浅把他带进了生命的深处, 深渊般的深处。 但是,考虑到本文仅仅是一篇序言——印在小说前头,我想我必 须克制我的兴趣,把此人的盛大冒险完整地留给读者。 我要说的是,二○一○年的某一天,我站在浦江饭店—礼查饭店 的窗前,凌晨,外白渡桥上空无一人,然后,我看见小薛从远处走 来,他依然年轻或者老态龙钟,他在桥头停住,似乎在等待什么,许 久之后,他抬头,注视这座饭店的某个窗户。他这时在想什么?他 在等待什么?他的眼里或许有一丝泪光闪烁:从这里开始,这个浮 浪、幸运的人,这个注定无所属的人经历了比他所认识所遭遇的任何 人都更为强劲、深邃、幽暗、宽阔的生命。 二○一○年十二月十三日子夜
作者简介
小白,生于上海,自由撰稿人,近五年来其文名逐渐在文化圈和读者群中广为人知。名下的长随笔、短专栏独树“异”帜、自成体系,发表在国内多家报刊上,如《万象》、《书城》、《读书》、《译文》、《东方早报·上海书评》、《南方都市报》、《上海一周》、《INK》等。二〇〇九年出版个人文集《好色的哈姆莱特》(图文本),并获得年度中国娇子新锐榜年度图书奖。二〇一〇年出版小说《局点》。
内容摘要
一九三一年的上海租界,革命、爱情、金钱、冒险并存的迷人时代。摄影师小薛是中法混血儿,为租界的各种小报提供新闻照片。而特蕾莎是他的白俄情人,表面上的珠宝商,暗地里倒卖军火。在从香港回到上海的宝来加号邮轮上,小薛偶遇群力社革命女青年冷小曼,为随后接踵而来的刺杀、追捕、计中计埋下了意想不到的契机。而这一切的背后,是各种政治势力的博弈、经济利益的争夺。
乱世背景,误入红尘的男女英雄,他们之所以成为英雄不是因为他们有谋略,而是由于偶然。惊心动魄、环环相扣,一半出自于算计,一半却是被命运推动。一场又一场的惊天大劫案,虚实难辨,谁说得清楚传奇这回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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