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正版 笑的风(精) 王蒙 9787521208955 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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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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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蒙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ISBN9787521208955
出版时间2020-04
装帧精装
开本32开
定价48元
货号30849297
上书时间2023-07-04
商品详情
- 品相描述:全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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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蒙,一九三四年出生在北京,一岁到四岁在老家河北南皮农村,小学上了五年,跳班上了中学,差五天满十四岁时加入了还处于地下状态的中国共产党。高中一年级辍学,当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后改名共产主义青年团)干部。一九五三年开始写《青春万岁》,一九五六年发表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引起了大响动。一九六三年到新疆,曾任伊宁县红旗人民公社副大队长。后来还担任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长等。
二〇一九年获得“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出版五十卷文集。此前获得过茅盾文学奖、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日本创价学会和平与文化奖,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荣誉博士、澳门大学博士、日本樱美林大学博士,约旦作家协会名誉会员等称号。
出访过境外五大洲六十多个国家与地区。
屡拔先筹,屡有曲折,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自惭愧厚爱,自称要干的事太多,顾不上斤斤计较。人说高龄少年,嘛也没耽误。
目录
目 录
第一章 春风飘扬“喜”从天降/001
第二章 大媳妇的力量与风景/009
第三章 暖和的小家家/020
第四章 动荡年代的平安与幸福/031
第五章 啊!北京/043
第六章 患病见真情/054
第七章 一曲温柔《乡恋》痴/064
第八章 嘛事儿啊,他妹子/073
第九章 大上海、《小街》、蓬拆拆/080
第十章 火星、仙女、窑子货/092
第十一章 只不过是想念你/104
第十二章 一九八五年西柏林地平线上/114
第十三章 洲际饭店梦幻曲/122
第十四章 滚石击打爱情生猛/129
第十五章 枪杀了也是爱了/140
第十六章 离婚过堂/152
第十七章 拳打脚踢目标清/159
第十八章 为妇女出气“哈勒绍”/169
第十九章 要不,你还是回去吧/177
第二十章 快意咏新歌/187
第二十一章 神秘的烤箱究竟要烤什么呢/195
第二十二章 幸福总是携带着一点尴尬/204
第二十三章 至人无梦/211
第二十四章 神童现身满乾坤/217
第二十五章 谁为这些无端被休的人妻洒泪立碑/227
第二十六章 田园将芜胡不归/235
第二十七章 玉堂春暖餐厅/247
第二十八章 金丝雀与外语桥/261
第二十九章 不哭/269
出小说的黄金年代(跋)/274
内容摘要
《笑的风》是王蒙先生的最新长篇。上世纪50年代末,贫农高中生傅大成在春天的一个夜晚,忽闻风中传来女子银铃般的笑声,青春情致骤然萌发,写下一首诗歌《笑的风》,从此开启他幸而不幸、不幸而幸、似荣光又似晦暗的尴尬一生。小说所述时代跨60载直至2019年,以极具王蒙特色的密集连珠排比语式,浓缩了各历史时期的时代特点和社会氛围,通过主人公的两次婚姻经历,揭示了时代变迁带给一代人思想、情感和命运的震荡。小说信息量极大,充分体现了作者的饱学多识和丰富阅历,读来酣畅有味。
精彩内容
第一章 春风飘扬“喜”从天降一九五八年春天,滨海县中学迁移到新址三层楼房,傅大成得到资助贫农子弟的扩大招生助学金,十七岁零七个月的他,辍学三年之后,破格补招,合格录取,成了意气生猛的“大跃进”年代高中在校学生。其根由还在于省团委机关报五四青年节征文中,傅大成获奖,成了全村、全乡、全县一直到省上引人注目的“青年农民秀才”。
县中学新宿舍楼内,依据当地习惯,没有建卫生间,住校生们沉睡中起夜,也要下楼出楼,到二百多米外体育场附近上厕所。想当初,卫生间在滨海县,意味着反卫生坏卫生绝对不卫生的臊臭腥呛,不雅气味打鼻子撞脸。这晚大成跑步出发,上完厕所缓缓回到只有臭小子汗味与某些梦遗气味的宿舍,路上,恍惚听到春风送来的一缕女孩子笑声。那时这个县尚保留着旧中国做法,高小——小学五、六年级,男女分班,初高中男女分校,只有初小与上大学后这两头,才是男女同班。大成没有姐妹,邻居没有女生,女孩儿的笑声对于大成,有点稀奇与生分。这次夜风吹送的笑声清脆活泼,天真烂漫,如流星如浪花如夜鸟啼鸣,随风渐起,擦响耳膜,掠过脸孔,弹拨抚摸身躯,挑动思绪。风因笑而迷人,笑因风而起伏。然后随风而逝,渐行渐远,恋恋不舍,复归于平静安息。于是笑声风声不再,只剩下车声、虫声,家犬夜吠,稀落的夜鸟思春,鸡笼里又偶尔传出鸡崽们相互挤踏引起的怨叹。再之后,鸟散犬止,车停人归,星光昏暗,小雨淅沥,雨声代替了没收了一切其他动静,滴滴答答饮泣般地令人战栗。
他回想着这奇异的风的笑声,笑的风声,忽然,他两眼发黑,大汗淋漓,天旋地转,好害怕呀,这是什么病痛吗?是晚饭吃少了?第一次青春与春夜晕眩,奇妙,恐慌,甜美。慢慢好了一点。他呻吟一声,同舍的学生有一个醒了,问他:“傅大成,你怎么啦?”然后连续多天,大成在写一首关于春风将女孩儿的笑声吹来的诗:笑声乘风前来春风随笑扬波叮叮叮咯咯咯风将我吹醒风将我拂乐笑将风引来笑与风就此别过春天就这样到来春天就这样走了呵笑在风中笑出十里内外笑在雨里笑得花落花开
笑在心里笑得冬去春来笑动大地长空笑亮春花春月春海的格儿的格儿楞依呼儿呀呼儿咳……大成的未完成诗篇在全校传抄,开始流传到外校本县外县本专区外区本市外市外省。诗歌掌握了青年,也就要接受青年人的掌握、拾掇与再创造。传播就必定出新,接受就必定再熏制,诗与青春,当然要互相戏耍、互相改变、互相婉转。于是出现了一些烂句子:“听到了笑声如看见了你,看见了你如搂到怀里……”这其实是传播者自己的添油加醋,流传以后无人认领,被说成傅大成的词儿了。一首这样的歌被男生们唱起来了,套用二十世纪初流行歌曲作曲家黎锦晖的《葡萄仙子》曲调。而本地梆子剧团一位编剧趁势为诗戏作:微风巧倩梦,细雨缠绵天。小子岂无梦,多情许未眠。几声欢笑脆,双乳妙峰酣。喜谑随风散,玲珑滚玉盘。编剧加注说:“巧倩”是指“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而双乳峰位于贵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兴义市)贞峰县。
党支部宣传委员与校团总支部书记找大成谈了一次话,一个是希望他慎独、谨言,注意群众影响。一个是学校与县委团县委都高度评价他的阶级出身、思想表现、功课成绩,特别是他的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与刻苦学习态度,准备在他年满十八岁时发展他入党,近期就要提名他担任校团总支部副书记……他一定要好自为之。说得傅大成面红耳赤,如坐针毡。
十八岁生日后几个月过去了,大成没能入党,也没有担任团总支副书记,透露出来的说法是他的《笑的风》格调不高,影响不好。暑假一到,大成几乎是蔫呆呆地回到乡下……本来诸事如意,天下太平,现在反而自觉有几分抱愧,甚至于有点灰溜溜的了。应了他们家从小就教育他的“警世通言”:“少想好事儿!”中华农村的哲学是:想好事儿,这正是一切败兴的根源。
一九五九年春节前,寒假一到,他回到农村自家,更是平地一声雷,天翻地覆:父母做主,要他与本村一位上中农女儿,比他大五岁的俊女白甜美结婚。他坚决拒绝,说自己还小。父母说不小,乡与村两级都有头面老人证明傅大成达到了结婚法定年龄二十岁,现在的十八岁之说是由于原来户口本上写错了,最早上户口时耽误了两年,把已经满地跑爱说话的大成写成了刚刚出生。有关方面对此完全认可,并已经改正了他的年龄,从十八岁变成二十;乡政府民政干事也已经准备好为他扯出结婚证书。
真善美真善美,对于大成的婚配来说,善美重于真不真。媳妇过门,将使大成妈妈腰腿病引起的家事危机全部解除,大成爸爸也要享上清福;将使毕生劳苦的双亲咽气之前看到孙子,延续香火,对得起祖宗先人。尤其是,村民乡民认识他们的人都认为,能与俊煞人灵煞人喜煞人的甜美相匹配的家乡儿郎,只有本村唯一高中学生,省征文获奖秀才傅大成一人也。
还有,白家由于成分偏高,女儿心气又强,想娶她的她不嫁,她想嫁的人又找不到,她的臭美自赏,本村人的说法是“酸不溜丢”,拖到二十三不嫁人这种状态,有可能招引起广大妇女的同仇敌忾,要不就是幸灾乐祸看笑话,看祸害。据说白家上一辈人为水利与宅基地争端,得罪过邻村黄姓一族,仇家黄某某,一直想把白家成分改变成富农,将白家人从人民的队伍推搡到黄世仁南霸天附近。于是白甜美自己提出来嫁贫农出身高中学生傅大成的愿望,不无为白氏家族命运一搏的投注意味。傅大成听说后全身发烧,耳朵根红里变紫,如仙如死如光天化日偷窃被抓住,如大庭广众的场合,意外地脱落下了裤子。
白家说,他们的婚事不需要傅家拿出任何聘礼,而白家会付出相当优厚的陪嫁用品:光大城市百货店里卖的鹅绒枕头就六个,花面被子两床。大成爹娘都提醒儿子不要忘记他们因为贫穷,初中毕业后让孩子辍学三年,母亲多病,家务潦倒,困难重重……还有白甜美的聪明美丽健壮勤快手巧麻利那是全村有名的。然后三大伯六大叔、五大婶四大姨、妇女主任、书记、村长、会计、出纳,这爷爷那奶奶,除地富分子外,都来了,连新婚不久的姐姐嫂嫂们也都来找他谈心拉呱打趣,吃他的豆腐,暗示明示,他的新婚必将出现火星四溅、山花怒放、吭哧哼哧、人生奇趣盛况。全村四十五岁以下已婚育龄妇女,见到大成,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喜而贺,馋而妒,垂涎点点滴,给他加油打气,分享他的“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好梦成真的乐趣,然后分析、嘲笑、预设着白甜美足吃“嫩草”的既甜且美。至于娶不起媳妇的光棍儿们,歌颂他的福气,露骨地表达着羡慕忌妒恨,同时为他的新婚第一夜献计献策,启蒙传授,口沫四溅。大成只觉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跃进中积极进取的青年学生傅大成,不知怎样摆脱粗鄙恶心的精神污染。
大成的颠覆性认知还在于,除了他一人蒙在鼓里,全村父老,全乡高中学生,更有各方面各部门有关领导与民政工作人员,还有诸如理发员售货员妇产科医护人员,都知道他要娶媳妇了,都为傅白二家的喜事做好了准备。他已经铁定是白甜美的丈夫了,尴尬狼狈也罢,幸福美满也罢,早早过门也罢,再绷上几年也罢,大势已趋大局已定,媳妇在怀,婚姻凿实,全村全民共识,不留质疑空间,更不要想有什么变动。更离奇的是,对白家的一切,尤其是对二十三岁没出阁的白甜美坚持劣评的邻村黄氏家族,居然因了傅家的阶级成分、公众形象与人缘,因了全村加邻村第一个高中生的大局而不持异议,对傅大成兄弟,表达了坚守贫农立场与敬重斯文文化传统的善意。
手也没有拉过,话也没有说过,更没有听到过甜美的笑声,如铜铃?如破鼓?如撕帛?如锯木?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接触,他已经大汗淋漓,他已经几近虚脱,他已经面色苍白……村上的少数所谓“二流子”,已经联系他说要帮助他“整点药补一补”了。
这时他想起了课堂上老师讲的一句话,宋朝曾慥指出:一念之差,乃至于此。一念之美,何尝不如是乎?一九五九年春节前夕的傅大成,在环境与舆论都不容异议的条件下,忽然找到了精神出路,他应该顺着这条笔直光鲜的大路解脱自己:试想想,头一年春天的风声,假设说,干脆说,送来的非是别个,那正是白甜美大媳妇的笑声呢!这就是天意,这就是命运,这就是活蹦乱跳的鹿一样兔一样鱼一样的爱情啊!为什么不顺竿上爬、顺坡下驴、认定跃进春风送来的正是白甜美的甘甜美好的笑声呢?春风月老,笑声红线,春夜甜美,春雨滋润,天作之合,男女怀春。事已铁定,何不甜其甜而美其美?又岂敢岂能苦其甘而秽其美也欤?
第二章 大媳妇的力量与风景初中毕业那年,大成母亲难产,婴儿妹死,母亲躺了半年,落下难以痊愈的腰腿病。大成当然不可能再继续学业。那个年代高中办得很少,穷乡僻壤村落,有个小学可上,又上了初中,已经很了不起。必须感谢的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什么都努全力而跃其大进,所有干部都受毛主席《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生动鼓舞,自省是不是自己成了“需要击一猛掌”的“小脚女人”。傅大成乘着疾风而不是顶着疾风,以劲草姿态续上高中,后人得知他的上学故事,也许觉得新奇咄咄怪。
上高中不久,就在起夜如厕归来的毛毛雨路上,听到令他闻声起舞、恨不得满地打旋的女孩子的笑声。根据他家乡生活的经验,这笑声远的话,有风送便能达到,说不定来自三至五公里以外。这天赐的笑声居然落实为他与一个大白媳妇的姻缘。开始还扭捏抵抗,关键时刻,豁然顿悟:这就是白甜美在自家的远距离之笑,不是,也可以认定信定笃定:就是!又甜又美岂能不笑?当然。风为了甜美而送来笑声,风与笑互为表里,互作贡献,互相拥抱结合;这是诗的想象,是比现实更伟大的实现。他还相信,他应该、他可以到老到了,混沌判断评价此婚姻,但他将一直留恋这笑声,他委实痛心于自己十七八岁时硬被做成二十岁的勉强娶妻的被动——后来更时兴的词儿叫作“被劫持”,却又真真确确纾解于将笑的风声视为自己生命自觉、审美自觉、爱情自觉、男子汉自觉的天启天意,将风的笑声理解为接受为与自己进入同一被窝的媳妇的示爱之声,啊,我的春情,我的男儿的救苦救难的女菩萨呀,他哭了。一念之间,化苦为乐,化梗阻为畅舒;伟哉,逆来顺受,这是我们乡下人的心理功底无不胜!
而“大跃进”年代,写作《笑的风》后不久,他的县与他的学校,宿舍楼内盖起卫生间,也算学校设施的一个小小跃进。次年寒假后,实现了男女合校,跃得更进。夜半风吹小女子的笑声的奇妙感觉,很难再出现了。他也渐渐察觉到,甜美媳妇的笑声另路,他那次听到了的当然不一定就是甜美的笑声。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笑声风声是他听到了也感动了的,大媳妇是他抱在屋里怀里炕上的。墙里秋千墙外道……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隔着不知凡几的夜空与细雨,笑声美丽荒唐得人心悸痛。不是甜美的笑声也是神仙笑语,是告诉大成,已经到了与甜美百年好合的当儿啦!
更奇怪的是,“笑的风”影响了他的仕途与一生:后来代替他担任团委副书记(五九年后团总支部改为团委)的是在功课上始终与他有一拼的赵光彩,赵光彩比他实际上小四岁,而后来从干部登记表上看,是比他小六岁,因为为了结婚大成被增长了两岁。一九六一年大成他与赵光彩并肩上了外语学院,他学俄语,赵光彩学日语。赵光彩后来官运似乎不错。而他,一直热心于文学创作,也算是功成名就,成为不需要强调“著名”就当真被知晓为“著名”的“著名作家”。而绝对称得上是渔村美女的白甜美,搞得他醉得他累得他犯了两次晕眩症。甜美真好,甜美带着自己的大个子小丈夫,去县城找了白氏宗亲老中医白神仙,开了三服中药一瓶药酒,吃好了吃棒了傅大成同学。经过妥为打扮,傅大成英俊更英俊,高大更高大,精神更精神。村里乡里,都认为白甜美与傅家互择婿妻这一注子,押对了。
一九六一年,大成二十一岁,号称二十三岁,高中毕业,他考上省城外语学院,甜美生下了儿子小龙,到六三年春节,又生下闺女小凤。他们已经一儿一女,甜美也有了县城服装厂里的工作。而同时,大成又开始想,自己可能缺少了点什么。他深深意识到,他的拥有已经大大超过了本村阶级弟兄,他这才死乞白赖地老是想自己缺少了什么。他有了美妻,他有了儿子一龙与女儿一凤,他有了大学上也就有了脱离农村户口当知识分子当干部的前程,所以他更痛惜,他越来越知道了他的缺少,人都是这样的,人们惦记着的是他们的没有,而不是他们的已有。他应该恋过爱,可是没有;他羡慕旁人与恋人、与配偶通电话的经验,甜言蜜语也罢,嘤嘤呶呶也罢,可是他没有,他从未接到过或打给过甜美电话,他们家没有电话,甜美没有可能到乡镇上花一大笔钱给他电话,他更没有给甜美写过与收到过甜美的情书情诗;她没有对他说过一句情语,没有向他挤过一次眼睛,哪怕是向他努一努嘴。她没有向他要求过抚爱与温存。一个人,只有等到他得到了又得到了,你才知道你有多少本该有的更幸福,其实没有得到,尤其痛苦与遗憾的是,并不知道自己没有得到。看到听到老师给爱人与“对象”通电话时那副亲密或者高度随意自得的样子,他羡呆了。
而且他没有得到甜美的笑容。奇怪的是甜美很少笑,即使笑,也尽量不出声,她笑的时候常常弯下腰来,她笑的时候甚至把嘴捂住。她是在忌讳什么吗?
学而后知不足,得而后知未得,至少是领了工资后才知道自己相当穷,这就是人,提了干以后才知道自己职阶的低微。这就是人性。
再两年后,一九六五年,他高校毕业分配到了一个遥远的边市Z城,做边事译员。赵光彩则到了沿海大都市,而且,据说光彩光彩地与一个高级干部的女儿结了婚。大学一毕业他就担任了那个大城市的团委副书记,转眼正职了。
而大成想着的是诗歌与小说,他左写右写,写了很多。他知道他已经小有声名,走过某一个角落,会吸引一点眼球。似乎有女生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依稀听见有人说起他的获奖作文,也说起他的《笑的风》,偶尔听到有人说他在上高中的时候受到了“劝诫”。他最最不想听的却是人们言说他的“结婚”“老婆”“孩子”,还有“文盲”二字。其实白甜美不是文盲,学历是完小毕业,实际上,他感觉她具有初中毕业水准。不明白,为什么不论是在中学、大学,还是在Z城,所有与他接触过的育龄女性,都在揭他的底呢?不可能都对他有兴趣,都关心他的婚恋。他并没有那么大的魅力,他的早婚不至于引起那么多关注。他有点不安,有点没面子,他感觉到的是生理上的不舒服。想起了他被虚报年龄,爬到了一个白花花的女子身上,从而受到某些对他有兴趣的女子的怜悯与嘲笑——他质问自己到底算什么?尽孝?被包办?性欲?自欺?命运?生活?他想起了农村的男童,常常被大男大女拨拉着小鸡鸡取乐儿,男童的小鸡鸡难道是公器即公众的小玩具吗?算了吧,又有谁谁是真正主宰了自己的小鸡鸡了呢?
他仍然不断地咀嚼着自己婚事的记忆与感觉。有过窝囊、反感、绝望,有过好奇、开眼、适宜,有过兔子的惊惧与活泼,小鹿的奔跑与天真烂漫,豁出去了的羞耻与勇敢,没有自主自由自信的自责与谢天地谢父母谢男身的嘚瑟,有令人窒息的负罪感与过关斩将的快意岂不快哉!他有过被侮辱却又被引诱的折磨,挑逗却又揉搓,一个俨然陌生的、更可怜也更可怕的女人的折磨与享受感。结婚绝对是男儿的一大享受一大忽悠,与上了天一样,与打秋千一样,与骑牛骑驴挖沟扶犁还有大面积漫灌一样,与中了彩头一样。他终于承认自己迷上了甜美,陷入了甜美,塌陷了自身,融化了自身,满意了自身,完整了也缺陷了自己,他的心流淌着糖汁也流出了血。
尤其是当他读到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读徐志摩,读李商隐、柳永,哪怕是读张恨水、秦瘦鸥与周瘦鹃,更下一层楼的刘云若、耿小的,然后是外国的雪莱与拜伦,梅里美与屠格涅夫,他也会自惭形秽地感觉锐痛。他感觉干脆是已经奄奄一息、已经所余无几的中国老封建往他身体里、胸腹里塞入了一块块球状的毒瘤,毒瘤越长越大,他想呕吐,却又什么也吐不出来,他想做外科手术,却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术刀,他他他,他恨极生悲,悲极生赖,赖极……只能耍出一种以歪就歪的姿态,接受乃至于欣赏自己的全然另类风景。
我的爱情、婚姻是什么呢?无爱情,反爱情,却绝非全无震撼与感动。无情也还有命,有身有命就有爱,就有愿望有做强有酣畅有拼搏有舒心又有太多的遗憾与痛惜。
他又不太想说自己有什么不好。他也不相信爹妈不管了、媒人失业了、恋爱所谓自由了,男男女女就一准得到幸福。许多年后,他读过王蒙的小说《活动变人形》,知道生活在“五四运动”氛围中的知识人,有的伟大,有的渺小,有的高调,有的乱七八糟,有的追求新生活新文化,有的更加无奈、无赖地万分痛苦,叫作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叫作旧的崩溃了新的又建立不起来,看看给自己剩的,残砖碎瓦,一片废墟,而当真来了新的、冠冕堂皇的自由自主爱情恋情,仍然不伦不类,一切都不配套,一切都未打理好准备好,结果是歪七扭八,捉襟见肘——谁难受谁知道。他悟到,与包办相比,自由恋爱说起来是绝对地美妙,但是,以自由度为分母、以爱情热度为分子的幸福指数,到底比以包办度为分母、以“家齐”(即治理与规范)度为分子的幸福指数高出多少,则是另一道因人而异的算术题,只能答“天知道”。新文化与自由恋爱主义者必须有如下决心:幸福不幸福都要自由的爱情,即使你为自由的爱情陷入泥淖火坑,也不向封建包办丧失人的主体性的瞎猫碰死耗子包办婚姻低头。这倒很像兹后政治运动中一个夸张的表态:“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那么他到底能不能说“宁要自由恋爱的狼狈与头破血流,不要封建包办的尚好与亲热踏实”呢?
甜美有一双大眼睛,北方农村,这样大这样亮的眼睛一百个人当中也没有一个。她有高耸的鼻梁,白家人与其他人似乎有点不一样。白甜美确实显得洁白,躺在床上甜美是白花花一片,白莲花,白藕,白天鹅,白奶酪,白波浪与海滩,是白沙滩,不是黄金海岸。他为之晕眩,为之哭号。她学什么会什么,干什么像什么。她做饭、裁衣、绣花、针织、理家……她学会了并且创造了十一种织毛衣的花色模式品类,她学会了创造了超过十种的盐渍、酱腌、熏制、糖渍、发酵、沤制的食品,更不必提炉火上的煎、炒、烹、炸、烤、爆、涮、炖、熬、煲。她为儿女还做成过玩具,有泥捏的双头小猴,有点上蜡可以旋转的走马灯,有将口哨安装在屁股上的小老虎,有可以在天上飞翔一分钟的竹蜻蜓。她是手工之神啊,她是女红之王,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到白上中农家,终于又来到傅贫农家,就是为了劳动,如马克思所主张的,劳动本是乐生而不是求生的第一需要。她实际上是君临于傅家。在“大跃进”的高潮结束,她自己也生完了小女儿后的一九六三年,她获得了县城服装厂的工作,很快,挣计件工资的她,有了傲人的收入。
只有一点始终使大成不解,甚至使大成感受压抑与畏惧,甜美的话太少太少。做家务活的时候她不说话,一起吃饭甚至共饮两杯小酒的时候她不说话,虽然她能喝一点。两口子上炕如此这般,她不说话,她基本上不出声,或者只出一点点压着挤着捂得严严实实的喘气声音,使大成想起深秋时分从窗户缝里挤进来的一股凉气。
有时候他看到甜美脸上的愁容,她怎么会那么喜欢皱眉?双眉的死结破坏了她的美貌,像是鲜美的才出炉的热包子上落上一只苍蝇。他怎么问甜美也不承认自己有什么愁烦,没有哇,没事儿啊,不知道哇。少言的她,给大成机会,让大成说了又说,终于感到了话语的无能与无趣。甜美的“耐话性”,你说一百句话她不言声,令大成急躁、不解、惊惧,最后心服口服。大成开始分析琢磨,想象猜测。他想起了一件怪事,他家有一只老猫,在他与甜美成婚后的第三天晚上,他们与父母一起吃饭时候,大成清清楚楚看到老猫追捕一只小老鼠,小老鼠居然从猫爪近旁跑掉了,从理论与经验上说猫的出现会使鼠儿如中电般全身麻痹,绝对不可能逃脱于猫爪的势力范围。他没有注意甜美是不是看到了老猫英雄气短、难耐天磨的悲催,那个时候他不好意思当着父母的面看甜美。但是后来他可能不止一次地听到过甜美的呓语:“猫,猫,猫儿哪……”还有一次是一九六五年他大学毕业那年回家过年,大年初一,一只老鸹飞到大成家的大槐树上,老鸹的叫声令甜美一天面色阴沉,而且,最严重也最不靠谱的是,大成夜间听到了老婆口腔里发出了模仿老鸹的叫声,“啊哇,啊哇,哇啊,哇啊”,他吓坏了,他醒了。晨曦微光中,他似乎看到了妻子的愁容,应该说是病痛之容。但是,到底她是不是刚刚发出了仿生于老鸹的叫声呢?为什么睡得死死的她脸上呈现的不是宁馨,不是懒散松弛,却是某种紧张与痛苦呢?他没有能力辨别了,或者更加可能的是,甜美没有发愁更没有发声,是他这个即将参加工作的小丈夫幻想自己,被大而且白皙皙的媳妇挤对得做起了噩梦。
他与甜又美,有恶兆吗?
白甜美的眼睛与鼻子,是不是有中华北方少数民族的特点?想当初大成从来没有思忖过。那时他又是躲避又是好奇终于沉迷于这陌生的大眼睛与高鼻子,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粉碎性的改制改戏改身。他突然就结束了男孩子、小伙子、学生童子身的身份、独立与自由,而武侠小说上对童子身的严防死守,是极其重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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