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
王开岭的文字,有一种温润的金属感,有一种磁的光芒,它敏感、深邃,明亮又干净如果用形象比喻的话,我想说,王开岭的文本散发着一种鲜见的紫檀气质。这样一册书,摆放在书架上,俨然现代家居中蓦现出一件“檀品”。在这个浮躁的速写时代,它有一种鲜见的“世外”品质。
目录:
序言 阅读的盛宴
辑 灵魂的萤火
精神明亮的人
当她十八岁的时候
向学
从生命到罐头
远行(四章)
两千年前的闪击
雪白
残片
被占领的人
向死而生
永远的邓丽君
女子如雪
《罗马》:对无精打采生活的精彩背叛
蓝湖
俄罗斯课本
女人,喜欢你的作品吗
生活在别处
谈谈墓地,谈谈生命
第二辑 大地的忧郁
我们无处安放的哀伤
人类如何消费星空
古典之殇
仰望:一种精神
一个房奴的精神大字报
白衣人:当一个痛苦的人来见你
大地伦理(四章)
鹿的穷途
森林被杀害,童话被杀害
麻雀,对不起
依据不足的“热爱生活”
“恐龙胃”与“物理人生”
为什么不让她们活下去
打捞悲剧中的“个”
一个非教徒的信仰絮语
对“快感”的蹙眉与微笑
对“异想天开”的隆重表彰
东西方下的资产观
第三辑 精神路标
决不向一个提裤子的人开
女气质
请想一想华盛顿……
战俘的荣誉
一个人的遭遇
是“”错了
梁漱溟:一只自由主义牛虻
我们能发出那个声音吗
“我比你们中任何一个更爱自己的”
“你有权保持沉默”
“坐着”的雕像
权利的傲慢
美国的面包
英雄的后
影子的道路
者的命之忧
为何我们没有自己的“大师级”
第四辑 深夜翻书
当你老了,头白了……
爬满心墙的蔷薇
有毒的情人
《》:保卫生活的故事
亲爱的灯光——怀念别林斯基文学小组札记
关于语言可以杀人
一本真正的书让人“害怕”
杀人的世界观和方
等待黑暗,等待光明
“然而我认识他,这多么好啊”
后记 我在,我们很近
内容简介:
本书收入王开岭具标志的诗散文和思想随笔。在思想界,他被誉为新生代的旗帜人物:在文学界,他被视为优美的灵魂书写者。其作品大量涌现在各类文选、年度排行榜、大(中)学语文读本和(中)高试题中,被很多校园师生公荐为“精神启蒙书”和“美文鉴赏书”。
精彩内容:
精神明亮的人
1
十九世纪的一个黎明,在巴黎乡下一栋亮灯的木屋里,居斯塔夫福楼拜在给亲密的女友写信:“我拼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来访,不看报纸,按时看出(像现在这样)。我工作到深夜,窗户敞开,不穿外衣,在寂静的书房里”
“按时看出”,我被这句话猝然绊倒了。
一位以“面壁写作”为誓志的世界文豪,一个如此吝惜时间的人,却每天惦记着“出”,把再寻常不过的晨曦之降视若一件盛事,当作一门必修课来迎对为什么?
它像一盆水泼醒了我,浑身打个激凌。
我竭力去想象、去模拟那情景,并久久地揣摩、体味着它
陪伴你的,有刚苏醒的树木,略含咸味的风,玻璃般的草叶,潮湿的土腥味,清脆的雀啼,充满果汁的空气,仍在饶舌的蟋蟀还有远处闪光的河带,岸边的薄雾,红或蓝的牵牛花,隐隐颤栗的棘条,一两滴被蛐声惊落的露珠,月挂树梢的氤氲,那蛋壳般薄薄的静
从词的意义上说,黑夜意味着偃息和孕育;而出,则象征着一种诞生,一种升跃和伊始,乃富有动感、饱含汁液和青春的一个词。它意味着你的生命画册又添置了新的页码,你的体能电池又注入了新的热力。
正像分娩决不重复,“出”也从不重复。它拒绝抄袭和雷同,因为它是艺术,是大自然的宠爱的一幅杰作。
黎明,拥有中纯澈、鲜泽、让人激动的光线,那是灵魂易受孕、受鼓舞的时刻,也是让青春荡漾、幻念勃发的时刻。像含有神的球,它唤醒了我们对生命的原初印象,唤醒了体内沉睡的某群细胞,使我们看清了远方的事物,看清了险些忘却的东西,看清了梦想、光阴、生机和道路
迎接晨曦,不仅是感官愉悦,更是精神体验;不仅是人对自然的阅读,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作用于生命的一轮撞击。它意味着一场相遇,让我们有机会和生命完成一次对视,有机会深情地打量自己,获得对个体更细腻、清新的感受。它意味着一次洗礼,一记被照耀和沐浴的仪式,赋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觉,新的闪念、启示与发现
“按时看出”,乃生命健康与积极情的一个标志,更是精神明亮的标志。它不仅代表了一记生存姿态,更昭示着一种热爱生活的理念,一种生命哲学和精神美学。
透过那橘晨曦,我触摸到了一幅优美剪影:一个人在给自己的生命举行升旗!
2
与福楼拜相比,我们对自然又是怎样的态度呢?
在一个普通人的生涯中,有过多少次沐浴晨曦的体验?我们创造过多少这样的机会?
仔细想想,或许确有过那么一两回吧。可那又是怎样的情景呢?比如某个刚下火车的凌晨——
睡眼惺松,满脸疲态的你,不情愿地背着包,拖着灌铅的腿,被人流推搡着,在昏黄的路灯陪衬下,涌向出站。踩上站前广场的那一刹,一束极细的腥红的浮光突然鱼鳍般游来,吹在你脸上——你倏地意识到:出了!但这个闪念并没有打动你,你丝毫不关心它,你早已被沉重的身体击垮了,眼皮浮肿,头疼欲裂,除了赶紧找地儿睡一觉,你啥也不想,一秒也不愿多呆
或许还有其它的机会,比如登黄山、游五岳什么的:蹲在人山人海中,蜷在租来的军大衣里,无聊而焦急地看夜光表,熬上一宿。终于,当人群开始动,在巨大的欢呼声中,大幕拉开,期待由久的演出来了然而,这都是在混乱、嘈杂、拥挤不堪中进行的,越过无数的后脑勺和下巴,你终于看见了,和预期的一模一样——像升国旗一样准时,规定时分、规定地点、规定程序。你会突然惊醒:这是早被设计好了的,早被导游、门票和游览图计算好了的。美则美,但是感觉不对劲儿:有点失真,有人工痕迹,且谋划太久,准备得太充分,有“主题先行”的味道,像租来的、买来的,机器复制的
而更多的人,或许连一次都没有!
一生中的那个时刻,他们无不蜷缩在被子里。他们在昏迷,在蒙头大睡,在冷漠地打着呼噜——万次、几万次地打着呼噜。
那光线永远照不到他们,照不见那身体和灵魂。
3
放弃早晨,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你已先被遗弃了。意味着你所看到的世界是旧的,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陈”。仿佛一个人老是吃经年发霉的粮食,永远轮不上新的,永远只会把新的变成旧。
意味着不等你开始,不等你站在起点上,已被抛至中场,像一个人未谙童趣即已步入中年。
多,我都没有因光线而激动的生命清晨了。
上班的路上,挤车的当,迎来的已是煮熟的光线,中年的光线。
在此之前,一些重要的东西已悄悄流逝了。或许,是被别人领走了,被那“按时看出”的神秘之人(你周围有这样的人)。都是剩下的,生活还是昨天的生活,子还是以往的子。早在天亮之前,我们已下定决心重复昨天了。
这无疑令人沮丧。
可,即使你偶尔起个大早,忽萌看出的念头,又能怎样呢?
都市的晨曦,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变了质——
高楼大厦夺走了地线,灰蒙蒙的尘霾,空气中老有油乎乎的腻感,挥之不散的味,即使你捂起了耳朵,也挡不住车流的喇叭。没有合格的黑夜,也无所谓真正的黎明没有纯洁的泥土,没有旷野远山,没有庄稼地,只有牛角一样粗硬的黑水泥和钢化砖。所有的景,所有的目击物,皆无施洗过的那种鲜艳与亮泽、那抹蔬菜般的翠绿与寂静你意识不到一种“新”,察觉不到婴儿醒时的那种清新与好奇,即使你大睁着眼,仍觉像在昏沉的睡雾中。
4
千禧年之际,不知谁发明了“缕曙光”这个诗化概念,再经气象人士的加盟,竟铸造出了一个富含高科技的旅游品牌。据说,浙江的临海和温岭还发生了“曙光节”之争(紫金山天文台将曙光赐予了临海的括苍山主峰,北京天文台则咬定在温岭。后各方妥协,将“福照”大奖正式颁给了吉林珲春)。一时间,媒体纷至沓来,电视现场直播,庙门披红,山票陡涨,那峦顶更成了寸土寸金的摇钱树,其火爆俨然当年的显灵堂
其实,大自然从无等级之别,世纪与钟表也只是人类制造,对大自然来说,并无厚此薄彼的所谓“缕”看出,本是一件私人极强、朴素而静的生命美学行为,一旦搞成热闹的集市,也失去了其本和底蕴。想想我们里的冷漠与昏迷,想想那些灵魂的呼噜声,这种对光阴的重视实为一种讽刺。
对一个惯了漠视自然、又素无美学心理的人来说,即使你花大钱购下了山的制高点,又能领略到什么呢?
爱默生在论自然中写道:“实际上,很少有成年人能真正看到自然,多数人不会仔细地观察太阳,至多他们只是一掠而过。太阳只会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却会通过眼睛照进孩子的心灵。一个真正热爱自然的人,是那种内外感觉都协调一致的人,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像福楼拜,即这种童心未泯的人。还有梭罗、史蒂文森、普里什文、蒲宁、爱德华兹、巴勒斯我敢断言,如他们活到,在那“缕曙光”照着的地方,找不着他们的身影。
无论何时何地,我们只有恢复孩子般的好奇与纯真,只有像一样精神明亮、目光清澈,才能对这世界有所发现,才能比里看到更多,才能从凡的事物中注视到神奇与美丽
在世界里,几乎已没有真正生动的自然,只剩下了桌子和墙壁,只剩下了人的游戏规则,只剩下了同人打交道的经验和逻辑
值得尊敬的成年人,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5
在对自然的体验上,除了福楼拜的出,感动我的还有一个细节——
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引述过一位画家朋友的话:“冬天,我上列宁格勒那边的芬兰湾去,您知道吗,那儿有全俄国好看的霜”
“好看的霜”,初读到它时,我惊呆了。因为在我的生命印象里,从未留意过霜的差别,更无所谓“美的”了。但我立即意识到:这记存在,连同那记投奔它的生命行为,无不包藏着一种巨大的美!一种人类童年的美,灵魂的美,艺术的美。那透过万千世相凝视它、认出它的人,应是可敬和值得信赖的。
和那位画家相比,自己的常感受原是多么粗糙和鲁钝。我们竟漏掉了那么多珍贵的、值得惊喜和答谢的元素。
它是那样地感动着我。对我来说,它像一份爱的提示,一种画外音式的心灵陪护。尽管这世界有着无数缺陷与霉晦,生活有着无数的懊恼和沮丧,但只要一闪过“好看的霜”这个念头,心头即明亮了许多。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收藏它,憧憬它。有好多次,我忍不住向友人提及它,我问:“你可曾遇见过好看的霜?”
虽然自己同无数人一样,至今没见过它,也许一生都不会相遇。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无论过去、现在或未来
那片神奇的生命风光,它静静地躺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它也在注视我们呢。
(200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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