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蓝色

后记

我关于海洋的诗歌，最初的主题来自母亲的哭泣。

电闪雷鸣与瓢泼大雨中的瓦屋下，母亲的哭声与屋外的暴雨同样震撼人心，邻居赶海的男人们都上岸了，唯有我的父亲音讯全无。潮水一步步逼近滩涂岸边，讨海的人必须赶在潮头抵上岸前回家。否则这意味着，年少的我可能就因为这一次风暴要失去父亲，而母亲也会从此没了支撑起这个家的男人。母亲提灯来到夜色中的海岸边，撕心裂肺地一遍遍向大海喊着丈夫的名字。父亲一次次有惊无险地从海上回来，让我自记事起对海的印象便是生死与无常。

大海给我的主题还来自我与它之间的人生互动与精神体验。

后来，我当上水兵在深水下的军舰声纳舱下有了读书的经历。我的第一批有选择的文学书籍就是在这里偷偷读下的。声纳舱处在海的水平面之下，这个战位平时就我一个人，有大段大段的时间是可以任由我来支配的。舰船行进中等于人就端坐在海的腹部中，能听到四周都是流水声。我非常惊奇于这种感觉，在阅读文字的同时波浪劈头盖脸地从周遭及头顶穿过，而我此时也带着对文字的思考而全身心地沉浸在这种神奇的海底穿行中。过后军舰停下，爬上甲板，我已经来到了一个全新的码头。合上书籍的我，如梦初醒。

有时我想，如果我不写诗，不出意外地我至今可能还是故乡小岛那个渔村上壮实的渔汉子，我也会娶上一个自己意中的渔娘。可是我爱上了诗歌，一切也便就拐了个弯。

我的诗歌写作最初是从写海开始的。起初具有“从实招来”的意味，充满了对故乡及个人经历的感想。类似于母亲哭泣的语气会不油然地在这些诗歌中冒出来。面对这些文字，我成了语调独特的倾诉者。

现在的作品则是多出自海洋与自己在精神上的融合而模糊了现实性的边界限制。事实上，此时海洋在我的心目中，是当作一块高地来认识的。海洋留在文字里的形态已从原初的“外形识别”逐渐被多维与变形的“意会”所替代。从无形处关联到更多看不见或被投射过来的人生与现实的感受。感到一首诗的入口处也是大海的入口处，我这个对大海倾诉了几十年的诗人，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层身份有了证伪问题。在这里，每每书写时便感到有个人开始要验明正身那样拿我对口音与暗语，或者伸手往我的袖口里捏两下再扯三下，或者查看我身体上的某块胎记，所有的林林总总，都是为了提醒我，你是否还是那个海洋诗歌的“自家人”。

无疑，我身上仍然流淌着蓝色的血液，我仍然够格地属于大海。

我依然像个怀春的少女对大海频频回望着，现在，我已把大海当作向世界作最后诉说的重要对象。在文字中，我不但把自己当成大海精神的体验者；更多的，我已把自己直接当作了大海的精神。

2023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