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缦堂读书记全编

一、 學者身份的自我設定

道光九年，李慈銘出生於紹興 李氏臺門的耕讀世家，遠祖是南宋名臣李光，六世祖李登瀛，康熙進士，官內閣中書，雍正元年江西鄉試同考官，工詩，參纂御選唐詩，著有梅谿詩。李慈銘祖父亦能詩，常攜其遊歷浙中名賢古跡，親與觴詠集會，拜訪隱逸能文之士。受益於家族文化熏染，以及酷嗜作詩詞、讀經史的天賦，李慈銘幼年即开始較高水準的精英閱讀活動。
李慈銘的日常讀書活動極爲豐富，包括訪書、購書、鈐印、題簽、借書、校注、鈔補，精力極佳之際，校勘批注，條分縷析，精心構撰於日記中。他以讀書治學爲立身之本，“古今無學問外之人才，天下無讀書外之事業” ，“以予自論之，平生所慕者書，所畏者事，書自性命所系，一日不得此書，一日不能不慕。” 他讀書首選經史，集部乃興趣所在。雖然較早確立了詩人的身份與地位，但他極爲強烈的學者身份的自我設定，四十年如一日，日常大部分時間與精力用於讀書治學。晚清時局失序之際，潛心研經讀史，乃亂世保全之良策，可見其“擇術”之慎。
對於李慈銘而言，讀書不僅僅在於參加科考、獲得功名，更爲重要的是通過解讀經典，以著述來彰顯、傳播自己的學術思想。對成長於道 咸之際的學人而言，李慈銘的思想首先源自閱讀本朝漢學考據著作而獲得的經驗，一則因爲乾嘉諸儒取得的學術成就，一掃唐以後經典研究之“六經我注”而溯本求源；一則因爲乾 嘉諸儒著述廣爲刊刻、傳播，是李慈銘所能接觸到的廣泛的閱讀資源。無論是紹興 味經書屋還是京師琉璃廠，考據學著作均高居熱門暢銷之榜。傳統經史，經過乾 嘉 漢儒的鉤稽考校，更接近經典原貌，李慈銘的閱讀文本即是本朝大儒的研究成果，在對既有知識接受、修正創新的過程中，形成了自己的學術思想。
治學伊始，李慈銘必須面對的問題是漢 宋之爭。道光時，漢學積弊日顯，爲宋學家所嘲諷、抨擊。李慈銘從向學之始，即堅守考證學的正統學派立場，矢志力學爲漢學除弊雪誣。同治二年正月二十一日，讀經世文編，嘆其不收名物考訂之作，“嗚呼，漢學固不能無蔽也，而其爲之甚難，其蔽亦非力學不能致也，特未深思而辨之耳。予亦非能爲漢學者也，惟深知其難，而又喜其密實可貴耳。”漢學雖有弊，或失於誤斷，或失於文獻難徵，或失於繁瑣，然而博涉群籍，字字有來歷，決非空談臆造之學，故爲推崇實證研究的學者所推崇。
李慈銘相當推崇實事求是的治學方法，他尊崇漢儒，亦不菲薄宋儒。宋學重推闡，漢學重考證，強分二者優劣，是在學術外部製造爭端，刻意融合，則不免理想主義。攻擊漢學或攻擊宋學，他都批判之：
予嘗謂自程 朱生後，天下氣象爲之一變，束髪之儒恥事兩姓，曳柴之女羞蘸二夫，尤其明效大驗。故雖雅不喜讀宋儒經說，尤厭其語錄，而從不敢非毀之。蓋漢儒守經之功大，宋儒守道之功大也。 
漢儒功在守經，宋儒功在守道，分別在某一段時期內爲儒學的正統，於學統正脈、世道人心各有貢獻，他雖然不喜語錄，但從不菲薄之。
他反對悍然疑古，認爲好求新異及輕詆古人皆是大病：
閱程大昌詩論、王柏書疑，程書攻小序，王割裂古經，無知妄作，議論皆一無可取，焚而絕之可也。 
終日閱史通，內篇自六家篇至自敍篇，畢十卷三十六篇。又閱外篇•惑經、申左兩篇、疑古一篇。子玄惑經、疑古之制，尤爲世所詬病；其惑經論春秋之書所未諭者十二條、虛美者五條，尤多近理之言。若疑古十二條，至痛斥堯 舜以及周公，倡狂甚矣。 
劉知幾惑經、疑古有“堯 舜不勝其美，桀 紂不勝其惡”，意爲堯 舜之美、桀 紂之惡有史家虛構不實之處，並非疑堯 舜不美、桀 紂不惡。李慈銘的極端保守復古思想導致他誤解劉知幾的深意。李慈銘素秉儒家名教正統，批判儒學內部荒誕不經之說，他批判的文人如：
予生不敢輕議人，然於古今亦有深惡者十餘人：魏 王肅，唐 啖助，宋 鄭樵、王柏、陳亮，明 程敏政，國朝陸隴其、沈德潛、程晉芳、程廷祚、朱仕琇、翁方綱、近時方東樹，皆愚而自用，謬種遺患。若李贄、唐寅、祝允明、孫鑛、金人瑞、袁枚、趙翼、張問陶之流，誕妄不經，世上小兒稍有識者，皆知笑之，不足責矣。至宋 元 明三朝中，若道學諸儒之語錄，蒙存淺達之經解，學究考據之說部，江湖遊士之詩文集，綱目家法之史論，村塾門戶之論文【如真西山文章正宗、謝疊山文章軌范及明 茅坤、陳仁錫之類】，皆足以陷溺性真，錮塞才智。學者於南宋以後書，自當分別觀之。其中經說、叢說、文集必不可不讀者，不過四五十種，餘則盡從屏絕，不但可省日力，亦免流弊無窮。” 
李慈銘認爲南宋以後经典之作极少，不可不讀者僅四十五種，此說不免严苛，從側面反映出他讀書當取等著作的標準。
李慈銘一生城居，紹興乃通都大邑，文獻淵藪，書籍易得，而京師薈萃一流學者，古籍流通更爲便利，他見聞廣博，又刻意爲學，終有所成。李慈銘治學成果零散且晚出，誠爲遺憾。他生前曾請抄手據《日記》編《越縵經說》《越縵筆記》，均未成書，但他堅信日記會傳世且不朽，其中的讀書筆記會完成“立言”的使命。散在日記中的讀書筆記，究其本質，乃是李慈銘重要的學術批評成果。民國間，王重民先生據李慈銘手批正史各書輯成越縵堂讀史札記全編，學界譽爲足繼廿二史考異、廿二史札記、十七史商榷而起，由雲龍先生據李慈銘早年日記輯出越縵堂讀書記，風靡學林，此編將李慈銘全部日記中的讀書筆記一併輯出，亦將進一步鞏固其學術地位。

二、本編之編年體例

通過閱讀史可以考察個人知識體系與思想世界，並藉此窺見其在歷史脈絡裡的總體意義，而日記正是精確細緻觀察作者思想世界的值得信賴的私人著述。之所以能細緻考察李慈銘的閱讀世界與思想世界，以及他在晚清學術史中的意義，得益於其越縵堂日記。日記不僅詳記讀書心得，還十分細緻記錄遊歷古跡、觀戲、讀邸報、讀畫、讀碑、讀時文課卷、讀友朋書信，這些在廣泛的閱讀史視野內同書籍一樣重要、可獲取知識的閱讀資源，是我們追尋他閱讀史的可靠文獻。
就作者而言，長時段歷史的審視，更有利於評判數十年學術風氣變化中的個人學術成長歷程。李慈銘散在四十餘年日記中的讀書筆記，即其讀書生活史。本編之意，不僅僅在於給讀者提供一個可靠的學術批評著作文本，還重視這個文本所呈現出的著者本人的學術成長歷程及思想變化，並以此探尋其學術體系。
如讀書筆記條是讀譚獻早年詩，接著是大量摘錄儼山集 槎庵小乘 升庵集 楹聯叢話 七修類稿 厲樊榭集 道古堂集 梅村詩話 納蘭詞等博雅之書。這些書並非治學之首選，他曾遺憾沒有生逢乾 嘉 漢學極盛之時，少時無交相問難的名師學友，“余少時甚鈍，又多惑於俗學，人無良師友，耳目錮蔽，所見書籍大率時文講章，不特棄古鼎而寶康瓠，舍人參而求桔梗也。” 爲向學之晚而懊悔，此時之積累及興趣，乃日後鑽研經史之準備期。
咸豐九年，李慈銘北上捐官，京師學者薈萃，書籍易得，琉璃廠閱書、訪書，見聞日廣，爲濃厚的學術氛圍浸染。他在禮部尚書周祖培家坐館，以文士的身份受到潘祖蔭及潘曾綬、潘曾瑩賞識提攜。稍後他接觸到桂文燦的經學著作，又與平景蓀、張星鑒、黃以周商榷經史，遂專心向學，開始專心致志閱讀本朝學術著述，夜以繼日，手不釋卷，他特有的批判精神，逐漸彰顯於學術批評。
同治二年，他的書架佈置如下：
段氏說文、孫刻仿宋本說文、任氏小學鉤沉爲前列，次以邵氏爾雅、王氏小爾雅、盧刻經典釋文、翟氏四書考異、王氏經傳釋詞，皆訓詁之法海、讀經之首桄也。又次以漢書•儒林傳、經籍志、隋書•經籍志、陳氏書錄解題、晁氏郡齋讀書志、四庫全書簡明目錄，皆讀書之綱領也。又次以顧氏日知錄、錢氏養心錄、翁注困學紀聞、盧氏鍾山札記、龍城札記，考古之禁臠也。又次以王氏經義述聞、王氏讀書雜誌、臧氏經義雜記、洪氏讀書叢錄、梁氏瞥記及人表考、陳氏五經異義疏證，窮經之寶藏也。又次以兩漢書，經史之分源也。又次以凌氏禮經釋例、金氏儀禮正訛、金氏禮箋、胡氏儀禮釋官、程氏通藝錄、焦氏群經宮室圖，言禮之淵藪也。然後略以經史子集，比而繼之，羈旅貧冗，無力買書，所得區區，萬未及一，然中多善本，隘而實精。儉歲玉粱，政足一生咀嚼耳。 
彼時他官事齟齬，而食貧力學，學問精進，正在此時，並開始作札記、雜錄、雜考。李慈銘措意於南朝、宋、明及本朝學術，隨著閱讀的積累，他將感性的知識逐漸系統化。從鈔撮編纂如歷代謚法考 崇禎五十相考 古今南人宰相表等，到撰寫國朝儒林論 國朝儒林經籍小志、評論戴震、姚鼐、翁方綱，考證說文，學術蛻變漸露端倪。清儒對周 秦古籍的考訂對他影響極大，每論及之，皆不勝仰慕：
乾 嘉以來，諸儒專心考訂，周 秦古籍，粲然具明，一洗明刻之陋。其以校勘名者，盧抱經、顧澗薲兩家，蓋非六朝以後人可及。它若惠松崖、江叔澐，則堅守古文，微失之拘。孫淵如、洪筠軒則愛搜僻書，微失之雜。王石渠、伯申父子，則喜爲通論，微失之專，然亦百純而一疵。戴東原之校經，邵二雲、錢竹汀之校史，段懋堂、嚴鐵橋之校說文，尤專門名家之學。其餘如何義門、余仲林、沈沃田、錢十蘭、任芝田、謝金圃、紀曉嵐、丁小雅、金璞園、周書倉、臧在東、孫頤谷、趙味辛、黃蕘圃、莊葆琛、張古香、秦敦夫、汪蘇潭、吳山尊、李尚之、陳簡莊、吳兔牀、周松靄、李次白、張月霄、何夢華、鮑以文、錢警石諸家，皆覃精此事，鉛槧畢生。予嘗謂古書至於明季，滅裂幾盡，爲厄運之極，故漸興於國朝，至乾 嘉間而極盛。乃未五十年，遘此大亂，版籍毀者十九，此學人之不幸，而世之妄人，乃謂乾 嘉以來，學術多歧，以致此亂，何其讐視古籍，而無人心之甚耶？ 
他確定治學目標之時，漢學已然衰頹，但他毅然以漢學嫡傳自居，積極捍衛逐漸式微的傳統學術，試圖恢復乾 嘉 漢學時代的古文經學傳統。所有挑戰漢學權威的學說，都視爲異端。他認爲康 乾盛世正是得益於朝廷“大闡群經”“一切新奇曼衍荒忽杳冥之說，不能徧浹於人心”，將道光以來的世亂歸結爲儒者埋首考據、不講理學，乃無知之妄言：
自康成氏歿後，三國分崩，經學衰而清談出，王 韓之易，經學之旁門也。清談盛而佛教行，達摩渡江，直提心印，禪學者佛教旁門也。禪學盛而道學興，陳 王嗣派，益標宗旨，心學者道學之旁門也。心學盛而天主教出，今英 法各國之禮拜，粵捻各賊之懺祝，天主教之旁門也。源流遠近，一線可尋。國家之所以不亡，而中夏之所以不胥化爲夷者，正以高宗純皇帝昌明正學，大闡群經，士子服教畏神，弦誦仡仡，老死相守，故一切新奇曼衍荒忽杳冥之說，不能徧浹於人心。而世之妄人，尚謂近日之亂，由漢學太盛不講心性之故，何其愚而無忌憚哉。君子追原禍始，王 何之罪，浮於桀 紂，雖舉宋以後語錄諸書，盡投之烈火可也。 
同治至光緒十五年，乃其學之精進期，所讀以史部居多，又多雜考、雜記之書，所取多實事求是之書，重點批評以下諸作：鄒漢勛之讀書偶識於禮經名物考訂頗詳，尤深於小學。莊存與尚書既見附會糾纏，浮辭妨要，乾隆間諸儒經說，斯下矣。亦有生齋集趙懷玉筆力散弱，無作家氣，惟議論平實，碑誌之文體例多不苟。道古堂集史學勝於經學。識小錄及寸陰叢錄考據之疏謬，議論之迂僻，不勝指駁。潛研堂集讀書精細，爲前人所未有。鮚埼亭集外編全氏服膺宋儒，而覃精考據文獻之學，於漢注唐疏，揅穴極深。述學文章精卓，本朝蓋無出其上者，能自成一子。實齋雜著實齋於志學用力甚深，實爲專家。而自信太過，喜用我法。揅經室集文達之學，與王石渠父子近，故訓詁名通而專以聲音，辨文義時亦失之偏譎。江子屏於漢學師承記外，自有宋學淵源錄一書，兩不相羼越，何嘗盡擯宋學？東原集戴氏音韻考據之學，固爲卓絕，而不肯以此自居。古經服緯與同時禮經釋例弁服釋例，皆確守古訓。雪泥屋遺書目錄默人之學，盡屏古說，專任臆斷，持論不根。畢氏經典文字辨證爲簡要明通，有功來學。說文句讀剖抉極精，采證尤博，然好改原稿，多所增減，至有無堅據而竟刪篆者。顧亭林年譜亭林學識絕代，石州之譜專搜瑣屑，於其用世本意及滄乘時事俱屬茫如。思適齋集顧氏校讐之學，實爲古今。明詩綜竹垞此選，稱完美。然於後七子貶斥太甚。道古堂集考據之文，多未甚覈，蓋其學博綜汎濫，強識而不審思。授堂文鈔文多考據，筆近澀滯而簡質，辭意嚴正，語言平實。三傳異文釋取經典注疏及子史諸書所引文字異同，附以石經舊槧，采掇近儒，頗爲賅密。復古編辨析精嚴，爲治小學者之津轄，然亦有太拘者。蛾術篇王氏雖潛心考據，而所學實未完密。儆居集考辨硜硜，實事求是之言，於古人無所專主，而申釋近儒漢學諸家者爲多。陳恭甫所輯尚書大傳附大傳辨訛一篇，空前絕後。戴東原稿集醇質簡古，不肯爲一偶句，其意欲追周 秦而上之。書目答問所取既博，條例復明，實爲切要之書。復初齋文集翁方綱之學長於簿錄，其評法書尤爲專家，考求印記，辨別點畫，南宋 姜 岳以來一家之學也。惟於經學甚淺。學詩詳說雖自稱不專漢 宋，然實墨守集傳，攻擊鄭箋。讀書雜釋聞見雖不甚殫洽，然實事求事。玉谿詩注馮氏不通訓詁，所解時失之鑿，又未深知義山詩恉，用力勤而識不足。道古堂集大宗之文雅贍富麗，不愧宏詞之選，惟其考據則多不確。周禮說馬氏之學主薈粹而心得者少，然墨守鄭學者也。鑑止水齋集周生少顓力詞章，而詩甚浮滑，其詞尤拙，中年頗事經學。龔定盫文筆橫霸，然學足副其才，詩亦以霸才行之，而不能成家，詞則非所知。廣川書跋考據家多稱之，然辭筆冗拙，意恉多晦，引據不確，又好違鄭注，時或臆造制度。拜經樓藏書題跋記槎客本收藏賞鑒專家，以校勘目錄、辨別版印爲事，不甚留心考據。顯志堂集言考據者祗釋鶉一首，碑志書事之文筆力孱弱，敘次尤拙，惟論事諸篇尚有可取。古微堂外集默深爲經世之學，其文筆兀奡，而於經學實無所解，掊擊鄭、許，於乾 嘉諸儒不遺餘力，開口便錯。俞樾熟於音詁，善於比例，故說經多解頤。惟論語平義喜出新意，往往轉失支離。廖柴舟二十七松堂文集頗疏雋，欲以幽冷取勝，自負甚高。續古文辭類纂甄別審慎，多有可觀。過庭錄宋于廷承其舅氏莊葆琛之學，專爲公羊家言，而不菲薄左氏，實事求是。舒藝室雜著孟彪精於律算，校讎目錄尤所長，文不能工。西河全集西河縱橫浩博，才氣無雙，史學甚疏，故官制多茫昧。補三國志藝文志體例一與補後漢書藝文志同，皆考證謹嚴，引據晐洽。金源紀事詩詠宋人勝金之事，喧客奪主，殊爲非體。王復禮四書集注補皆辨正集注名物典故之誤，而指其誤之所本，絶不似西河之攻擊。其書，而四庫不著錄。東塾讀書記取材不多，不爲新異之論，而實事求是，甚有功於世道。紀文達集文達敏捷兼人，辨才無礙，其文長於館閣應制之作。王南陔經說無甚發明，大率實事求是。鐵橋漫稿鐵橋之學博綜精到，力兼百人，文筆亦嶄然不群，詩太粗率。海國圖志體大思精，真奇書也。通考序例二十四篇，敍述簡潔，能得其大，洵佳作也。惜其於禮學不能通鄭注。居易錄阮亭藏書頗夥，見聞既廣，議論皆有本末，於經學太淺。攻媿集文辭爾雅，亦能原本經學，議論考證多精當。傳家集温公之文醇實不待言。其氣勢每層纍而下，筆力亦不可及。
自光緒十六年至十九年，爲其晚年讀書從容、識力期，閱讀之書約一百五十種，多宋朝史事及本朝詩文學術。如：靈芬館全集郭頻伽古文師法桐城，極推惜抱，力求雅潔。而經術既疏，才力又絀，文章義法亦多未諳。初學集蒙叟詩用事警切，善於言情。使其死於甲申以前，後人當與東坡一例視之。此真所謂“名德不昌，乃有期頤之壽”者。至不得與王黃華、危太樸並論，可惜也。梧谿集古今可稱詩史者，少陵以後，金之遺山、元之松谿、明之梅邨爲，而松谿終身隱處，其節既非元、吳所及。四庫全書考證於四部諸書不過略校誤文奪字數條，是正寥寥，罕關要恉。宋詩紀事刻意搜羅，而取材漸窘，自第五十卷以後尟可觀。芥隱筆記考證古人語之出處多精核不苟，南宋人說部中可觀者，在學林、野客叢書、學齋佔畢諸書之上。道援堂集翁山忽釋忽儒，蹤跡詭幻，而詩才磊坷，實有過人之處，惟意在弔奇，自託遺民，言不由衷。詩說解頤說經雖亦好出新意，然實有根據，不作無本之談。存硯樓集六雅熟於史事，文亦喜於琢句用事，而頗病堆砌，亦時有村學究語。經義考實援據翔實，詳於地理，兼通曆算，於小學尤精。讀書敏求記所記瑣雜，識見卑陋，然近儒多詆之而終不能廢之，以其久從錢謙益遊，多見異書祕籍。舊五代史文筆俚俗，敘事瑣陋，多不成語，論亦淺劣，往往可笑。周官指掌文筆頗浩瀚，而多空言義理，多參以臆見，蓋全不體會鄭注，於周禮實不能貫串，名爲指掌，罕祕經學。宋史 藝文志舛誤百出，不可殫究。通志 校讎 圖譜二略，校讎中極詆崇文總目，謂每書下多爲議論，皆可刪去，其言已妄。萬曆野獲編紀載翔實，議論雋永。葉大壽考古質疑辨證確鑿，實出南宋人程大昌考古編、王觀國學林、王楙野客叢書之上。儀顧堂續跋陸氏收藏之富，多讀人所未有之書，又多據槧舊鈔，故能證人之誤。新齊諧袁枚筆舌快利，見理明透，固可傳也，好言穢褻，是其本色。
輯錄讀書筆記采用編年的體例，得益於李慈銘以日記細緻記錄治學歷程的獨特的著述方式，雖如錢大昕等學者也撰寫治學日記，但唯獨李慈銘提供了這樣一個具有長時段研究優勢的範本。通觀李慈銘四十餘年的讀書生活史，可知他博觀而後通，通儒之謂，當之無愧。借助編年，走進其讀書生活現場，體驗其閱讀歷史、學術視野、傳承與創造能力，追蹤其學術思想演變過程。本編以編年體例所展現的日常讀書生活，正是李慈銘追步乾 嘉 漢學的學術實踐。

三、 對四庫全書總目的承襲及補正
乾隆四十六年，舉儒林之力成四庫全書總目二百卷，“每書先列作者之爵里，以論世知人。次考本書之得失，權眾說之異同，以及文字增刪、篇帙分合，皆詳爲訂辨，巨細不遺。” 重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後之學人視爲讀書綱領，以此爲問學途徑。四庫全書總目的編纂體例對其後書籍著錄極具示範作用，李慈銘亦受其影響。嘉慶以降，因文獻材料的新發現、研究方法的新探討，修訂舊說，形成新的學術成果，尤其是考據學著作。李慈銘憑藉個人之收藏、借鈔、閱讀，以一己之力完成先秦至光緒一千三百余部著作的考訂與評論，自出胸臆，成一家之言，是晚清影響、流傳廣的清人學術批評成果 ，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職是之故，見重學林。
李慈銘分析辨證各家學問淵源、優劣，給後學以啟發。王存徵刊越縵堂日記啟稱：“每讀一書，撮其指意，鉤元挈領，採擷其英華，起廢箴盲，糾繩其謬誤，略如四庫全書總目之例，而詳贍過之。” 清史稿 文苑傳 李慈銘亦稱曰：“每讀一書，必求其所蓄之深淺，致力之先後，而評騭之，務得其當，後進翕然大服。” 他在反復閱讀後撰寫讀書心得，故能獨出己見。如論明及本朝詩歌：
予謂明詩過於宋，季迪惜不永年，倘逞其所至，豈僅及東坡哉。中葉之空同、大復，末季之大樽、松圓，皆宋人所未有。宋人自蘇、黃、陸三家外，絕無能自立者。明人若青田、西涯、子業、君采、昌穀、子安、子循、滄溟、弇州、夢山、茂秦、子相、石倉、牧齋，皆卓然成家。即孟載之風華，亦高於崑體；中郎之雋趣，尚永於江湖。後代平情，無難取斷，貴遠賤近，徒以自欺。至於國朝，實尠作者，漁洋七絕，直掩唐人，此體之餘，僅爲宋役。愚山五律，伽陵歌行，皆足名家，亦專一技。三君而外，則推竹垞、初白、太鴻耳。然竹垞瑜不勝瑕，初白雅不勝俗，太鴻頗多雋語，苦乏名篇，餘子紛紛，概無足數。文章有待，風會相因，方駕古人，或在來哲。昭代文至劉海峰、朱梅崖，詩至沈歸愚、袁子才，可謂惡劣下魔矣。 
他予以明詩成就前所未有的高度，從今日的明代詩文研究來看，其論極爲有識，若非博覽綜觀，難以出此論斷。他對本朝沈德潛格調詩派、袁枚性靈詩派，桐城文派末流評價很低，不苟同於俗論，亦是一家之言。
李慈銘在同治四年首次提及四庫全書總目，時治學伊始，讀明儒學案，四庫全書總目稱該書以朱 陸分門，有門戶之見，他深以爲然，又高贊其爲“儒林之淵鑒”。他在讀書筆記中涉及四庫全書總目一百二十余次，大致可分爲承襲、訂補、糾繆，且後二種所佔比重極大。
對於四庫全書總目，他直接提出異見三十餘條。如王漁洋唐人萬首絕句選本，四庫全書總目稱其晚年審定謹慎之作。他對王士禛極爲推崇，經過反復閱讀，發現“玉樓天半起笙歌”重複，且可補錄者多，遂於眉間補宋人絕句數十首，自以爲頗較漁洋爲精。
焦袁熹春秋闕如編，四庫全書總目極稱之，謂近代說春秋者以此爲。他認爲其中議論多景附遷就，自相鑿枘，其書固無足取。
唐英歌詩，四庫全書總目謂在天祐諸詩人中，閑遠不及司空圖，沈摯不及羅隱，奇闢不及周朴。” 他認爲司空圖及羅隱獷俗，周朴粗劣，惟吳融獨有雅音。
李慈銘喜讀宋人雜著筆記，多有創見，如清波雜志，四庫書目提要謂周煇以其祖與王介甫爲中表，故親串之間，不無回護，他通讀後認爲其中如荊公爲錢公輔撰母夫人墓誌一條，言其執拗不止新法，亦未全爲左袒。四庫全書總目極稱敬齋古今黈，謂宋人自王觀國、洪邁、王楙、王應麟外，莫能抗衡。“今觀其書，議論雖多平實，而不脫學究氣；說經亦時墮宋人雲霧，論詩文尤迂拙。惟考訂諸史訛誤處，間有可取耳。以視容齋、厚齋，殆相懸絕。” 李慈銘的評論較爲恰當。
四庫全書總目譏梅鼎祚書記洞詮真贋並收，且載及春秋辭命，他認爲此書爲廣楊慎赤牘元珠而作，並訂正其僞，書記洞詮收春秋辭命，梅鼎祚亦照收，但作小敘言之甚悉，後人不得以此爲譏。
四庫全書總目以後，有導讀性的書目當是鄭堂讀書記與書目答問，前者是道光時周中孚爲上海 李筠嘉的慈雲樓藏書所撰，收書四千餘種，體例、語詞都模仿四庫全書總目，是一部私人藏書目錄提要。書目答問爲初學者開列書目的目錄學著作，李慈銘讀過書目答問，稱其所選“實爲切要之書”。這兩部書目與李慈銘日積月累的讀書心得筆記顯然不同。他對宋朝、明朝、本朝學人及著作的批評，尤其是對明朝文學、本朝學術的批評，以嚴肅的獨立思考精神爲世人推重。李慈銘學無師承，他通過學術批評，在清代學術譜系中確立了乾 嘉 漢學正統派傳人之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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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从民国九年影印之《越缦堂日记》、民国二十六年影印之《越缦堂日记补》、1988年影印之《荀学斋日记后集》、稿本《穷愁录》、稿本《癸巳琐院旬日记》中辑录读书笔记、考证札记。采取逐日辑录，按日编排的形式。专论某书的段落，以书名、朝代、作者为小标题；考证札记，撮其大意，拟定标题。所引文字，如诗词摘句、文章抄录，以日记稿为准避清讳字、避家讳字径改回原字（改后文字不通者除外）。较之由云龙辑本《越缦堂读书记》，新增二十余万字，包括以下四个方面。一《荀学斋日记》后集中之读书心得。二补辑亲朋师友中的诗词创作、交流互动及名物考证、士林见闻。三补辑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人著述的批评文字。四附录二种，一为王重民先生据李慈铭藏书题跋辑录之《越缦堂读书记》二卷，计四十六篇；一为王利器先生据李慈铭藏书批校题跋辑录之越缦堂读书简端记及续编，附录二与附录一重复者，则删去。

李慈铭（1830-1894，字爱伯，号莼客，室名越缦堂，晚年自署“越缦老人”。会稽（今浙江绍兴）西郭霞川村人。晚清文史学家。光绪六年进士，官至山西道监察御史。数上封事，不避权要。日记三十余年不断，读书心得无不收录。学识渊博，承乾嘉汉学之余绪，治经学、史学，蔚然可观。长于骈文，被称为“旧文学的殿军”。所著《越缦堂日记》，内容涉及经史、纪事、读书记、诗文等，字数多达数百万字，是一部文史、学术宝库，人评为“可继亭林《日知录》之博，”又谓“生不愿作执金吾，惟愿尽读李公书。”为“晚清四大日记之冠”（另三部为《缘督庐日记》、《翁同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