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能够在一起

　　早上出门的时候，妈妈照例问我：“钱包带了没有?”

　　我懒得回答，只顾穿鞋背书包。

　　“到底带了没有?卓卓?”

　　“带了。”我头也不抬。

　　我的钱包很漂亮，巴掌大的个儿，乳白色的底子上印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拉链是粉红色的，链扣上面用金属链子缀着两颗蓝色的塑料珠子。这么漂亮的钱包，我却一点儿都不喜欢。那是因为它从来没有装过钱。妈妈把它从超市买回来并且送给我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打算用它来装钱。

　　其实，这样的钱包妈妈买了两个，那只印了拇指姑娘的钱包妈妈自己留下了。妈妈把一些零钱装进钱包，每天带着它去买菜。

　　而我的钱包里总是只有一张牛奶票，我每天带着它出门，只不过是为了在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经­过便利店时取一盒鲜牛奶。

　　自从我升入五年级以来，妈妈不再接送我上学和放学。无论是酷暑还是隆冬，我都必须步行上学，从长江东路经­过长江­中路一直走到长江西路，再右拐往北，走到长江北路的尽头，才是我的学校。尽管有三十多分钟的路程，但我没有埋怨过妈妈。我知道，妈妈是想锻炼我的体魄和意志，培养我的独立意识。

　　可是，我觉得自己根本不能真正地独立，因为，我没有零花钱，一分都没有。这使得我很自卑，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不是吗?班上谁没有零花钱?他们或许没有我这么漂亮的钱包，可他们有钱，有钱比有钱包重要得多。

　　我经常想，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把钱包卖了，哪怕只卖五毛钱都乐意。我还会经常看着妈妈的钱包出神地想：拇指姑娘啊，你怎么就比白雪公主幸运呢?你可以装钱，白雪公主怎么就没钱可装?

　　让人受不了的是每天下午放学后，同路的苏晓梅和闻开齐总是喜欢泡小店，而我只能站在店外等他们。我说他们泡小店一点儿也不过分。他俩在里面看这个、吃那个，从进门到出来，没有十几二十分钟是不可能的。他们当然不会考虑我在外面喝冷风的滋味儿。其实我也很想进去看看，可我的钱包里没有钱，看了也是白看。不过还好，苏晓梅和闻开齐并不知道我漂亮的钱包里没有钱，他们只是觉得我比较节约而已。要是他们知道真相，我非丢死人不可。

　　他们进小店我等了他们，我取牛奶他们当然也得等我。路过长江中路便利店的时候，我跑进去，从口袋里挖出钱包，迅速拉开拉­链，从里面捏出牛奶票，又迅速把拉链拉上。一张牛奶票换了一盒新鲜的纯牛奶。营业员阿姨笑眯眯地问我：“还要点儿什么别的吗?”

　　我的眼神在一大堆吃的东西上面游过，贪心地想：要是我的钱包里有钱，我一定把你们全都买回去。

　　尴尬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天我跟往常一样进便利店取牛奶，就在我拉­开钱包的拉­链准备取出牛奶票的时候，苏晓梅和闻开齐鬼一样出现在我身旁。

　　我吓了一大跳。

　　“哇，里面好像没有钱耶!”闻开齐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天哪，卓卓的钱包里居然没有钱!”

　　“真的吗?”苏晓梅把脑袋伸到我下巴尖前，“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我顾不上拉链，迅速把钱包塞进口袋，并且用手死死地摁住，然后对他们说：“我今天没有钱，不等于昨天和明天都没有钱!”

　　那天我连牛奶都没有取。回到家妈妈瞪了我一眼：“明天可不能忘记取牛奶。”

　　我顺从地点点头。自从两年前爸爸神秘失踪以后，我变得沉默，也不愿意跟妈妈顶嘴。妈妈一个人扛起了生活的重担，每天辛苦地奔波在家、菜场和报社之间，回家还有一大堆家务要处理，已经很累了，我不能再让她操心。可想到白天在便利店发生的一幕，我心里非常难过。

　　我左思右想，计上心来。

　　睡觉之前，我看见妈妈正在修改一篇稿子，便端了一杯水走过去。

　　“放桌上吧。”妈妈感到欣慰，“你早点儿睡。”

　　我站着挪不动步。

　　“妈妈，我求您件事。”我终于启齿了。

　　“说吧。”妈妈停止手头的工作，“不必用‘求’字。”

　　妈妈态度不错。我变得勇敢了：“您能不能给我两个硬币?”

　　妈妈一脸疑惑：“你要两个硬币干什么?”

　　我抿了抿嘴巴说：“同学们都有零花钱，我却没有。您给我两个硬币，我不会把它们花掉的。我只是想在同学们面前抖抖钱包，让硬币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就知道我的钱包里也是有钱的。这就足够了。”

　　妈妈沉默。

　　我补充道：“我只是向您借，合适的时候，我会把两个硬币都还给您的。”

　　“唉……”

　　妈妈轻轻地叹息。

　　“您不愿意借吗?”我生气了，“就连两个硬币您都不愿意借给我?要是爸爸回来就好了，爸爸不会这样对我!”

　　我头也不回往自己房间冲，留给妈妈一面任性的后背。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妈妈在我的枕边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卓卓，你对钱的渴望不是来自需要，而是来自你的虚荣心，所以妈妈不能给你钱。

　　妈妈居然说我有虚荣心!这是女孩子不喜欢的三个字!不给就不给，凭什么还要羞辱我!我把纸条撕得粉碎。

　　下午放学的时候，苏晓梅和闻开齐像侦探一样围着我，要看我的钱包。我不愿意，闻开齐就叫苏晓梅抱住我的上身，他来挖我的口袋。我使出全身的力气甩开他们，气呼呼地跑开了。这么容易地，我失去了两个路伴，就因为我的钱包里没有钱，见不得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没人再与我同行。每天，我孤零零地游走在街道上，心里不住地埋怨妈妈对我小气。看着过往的行人，我总希望眼前突然出现爸爸那熟悉的身影。

　　为了两个硬币的事，我对妈妈爱理不理。妈妈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几次主动与我沟通，我都找借口逃走了。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我趴在小桌上阅读一本故事书，妈妈在一旁整理几篇稿子，我们谁也不说话，周围安静极了。就在我看得入迷时，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妈妈起身去开门，我继续闷头看书。

　　“您是顾红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四川来的信。”

　　“谢谢!”妈妈说。

　　四川来的信!我连忙抬起头，看见一个绿色的背影。

　　妈妈关了门，笑眯眯地看着手上一个白色的信封。

　　“是不是爸爸来信了?”我站起来，那样急切那样激动地问，“爸爸在四川吗?”

　　“不是的……­不是你爸爸的来信。”妈妈吞吞吐吐。

　　“让我看看。”我跑过去想夺过信封看看。

　　“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妈妈说着，独自回房间看信去了。

　　对我来说，四川是个太陌生的地方，据我所知，妈妈没有那儿的朋友，更没有那儿的亲戚。所以我想，那封信说不定是失踪的爸爸写来的，或者它跟爸爸有关。

　　我傻傻地站在那儿，心里埋怨道：家里就我们两个，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呢?

　　我等待着时机，等待着偷偷展开那封神秘来信的时机。

　　第二天，我一放学就狂奔回家，想赶在妈妈回家前到家，好找出那封信看一看。可是，我失算了，当我呼哧呼哧´­着粗气拧开大门时，看见妈妈已经在厨房忙活了。

　　那封神秘的来信像一块巨大的磁铁一样吸引着我，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半夜爬起来，蹑手蹑脚走进妈妈的房间。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我屏住呼吸贼一样地拉开妈妈的床头柜，从里面摸出了一个信封，然后又悄悄地回到房间。

　　我关上房门，不敢开灯，怕从门沿下透出的亮光惊醒妈妈。我打开小小的电筒，从信封里取出信纸，迫不及待地展开：

　　亲爱的妈妈：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妈妈，您寄给我的生活费我收到了，这是半年多来您给我的第六笔生活费，我把它们放进了您上次寄给我的那只印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钱包里。这些钱不仅支付了我上学的费用，也足够我今年的生活，请您不要寄那么多了。

　　妈妈，当我的父亲在一次矿难中失去生命，我的母亲当场猝死的时候，我曾经绝望，也曾经想到过跟他们而去。如果不是许多好心人及时相助，我恐怕没有生活下去的勇气。妈妈，在那么多好心人里面，疼爱我的便是您，虽然我们从没见过面，但您在我心中不是亲妈胜似亲妈……

　　您的四川女儿：蒋月

　　我的心被强烈地震撼着，捧着信纸的手不住地颤抖，喉咙哽住了，泪水夺眶而出。妈妈给自己的亲身女儿一个没有钱的钱包，却把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给了素不相识的蒋月。她瘦弱的肩膀，居然挑起了两只沉重的书包!

　　我倚在窗前，泪如雨下，思绪万千。虽然这不是爸爸的来信，但我心里没有感到一丝失望，因为我体会到了，妈妈并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妈妈并不是不懂得给予母爱的人。相反，她用她无私的母爱眷顾着两个渴望母爱的女孩，而我，居然被两块钱迷失了眼睛，深深地误会和伤害了妈妈。那一刻，往日里妈妈对我的千般好万般疼全部清晰生动地浮现在我眼前，和那柔和的月光交融着，清泉一般流入我的心田……

　　我轻轻地按原­样折好信纸，又轻轻地把它塞进信封，再次蹑手蹑脚跑进妈妈的房间，把那封信放回原处。听着妈妈轻轻的鼾声，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妈妈，您做得对!蒋月才是真正需要钱包的人，我不需要，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