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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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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小斌著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ISBN9787229054489

出版时间2010-12

装帧平装

开本32开

定价32元

货号7849682

上书时间2024-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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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相描述:全新
商品描述
作者简介
徐小斌,女,当代作家。祖籍南方,出生在北京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自幼习画,曾下过乡,当过工人。毕业于中央财政金融大学,现为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一级编剧。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理事。自1981年始发表文学作品。迄今为止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包括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电影、电视剧本。《徐小斌文集》五卷本于1998年由华艺出版社出版。在哈佛大学、耶鲁大学、美国家图书馆、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等均有藏书。长篇小说《敦煌遗梦》、《海火》、《羽蛇》、《德龄公主》等均在海内外有很大反响。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目录
序言

 开场白或皇后群体

 第一章 神界的黄昏

 第二章 缺席审判

 第三章 阴爻

 第四章 圆广

 第五章 荒芜童话

 第六章 落角

 第七章 戏剧

 第八章 广场

 第九章 月亮画展

 第十章 碑林

 第十一章 普度

 第十二章 终结与终结者

 第十三章 尾声

内容摘要
这片著名的风景区在60年代上半叶还不为人所知,相反,它是作为一片贫脊荒凉之地在收容着那些被当时世界淘汰的人。有一座小木屋童话般地矗立在这片高大的落叶乔木之中,在黄金般灿烂夺目的树叶背后,有一角紫蓝色的天空渗透出意义不明的静谧。
  有一种神秘令人无法驾驭,你只能听凭那力量把你拉向悬浮在天空的古老幻想,但你并不满足那些故事,那些被风雨剥蚀的故事,我要说的是我这个故事的场景具有反差极大的变化。你需要不断地适应它。
  那些树林,那些高大的林木在黄昏的时候总像是在燃烧着,那是一团神秘的金色,它如此轶丽,光芒四射,使大自然的其它部分完全成了死气沉沉的坟莹。
  还有一口湖,在我们这个故事中本来应当避免这样近似太虚幻境式的场景,它毕竟显得不那么真实,木屋前的那口湖尤其如此,那湖如凌空出世般地出现在森林的背景前。湖水蓝得像一整块透明的水晶,湖底的水草像珊瑚一样生出无数美丽的触角。在60年代上半叶若木随丈夫被发配此地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把手伸进水里,她怀疑那水有让人中毒的蓝色染料,假如她真的伸手入水,那蓝一定会侵入她的骨缝里,永不消失。直到小女儿把一双小手伸进水里玩,若木才打消了这一禁忌。小女儿叫羽,她一直叫羽,只因她属蛇,我才把"羽蛇"这两个字如此牵强地拼凑在一起。当然,还有其它的原因。这原因需要你留神在后面的故事中寻找。
  羽的出生令若木大失所望。若木盼望的是个男孩,而且,羽远没有母亲企盼的那般美丽,除了那过份长的睫毛之外简直是毫无特色,那睫毛闪动的时候很像是一把一开即合的黑色羽毛扇,于是若木的母亲玄溟叫她做羽。
  她的两个姐姐的名字则是若木的即兴之作:生大女儿时若木对绫罗丝绸感兴趣,因此叫绫;生二女儿时若木又喜欢了吹箫,因此叫箫。两个女儿当时都在离这里很远的那座大城市里念书。
  若木的母亲玄溟当时刚满一个花甲。玄溟生于上世纪之末,浑身散发着世纪末的凄清。玄溟在世的时候若木总坐在窗前的一张藤椅上慢慢地掏耳屎。她用的是一根纯金的挖耳勺。在羽的记忆里,若木从不到厨房里去,每到该做饭的时候若木就拿起那根纯金的挖耳勺。而玄溟则颠着一双小脚在厨房里穿行,那脚裹得精美绝伦。
  在羽的记忆中,玄溟的脚十分特殊,羽喜欢一切特殊的事物,晚上,当玄溟脱掉鞋子之后,小小的羽便双手捧起外婆的脚,吻。每当这时玄溟威严的脸上便漾出慈祥的笑意。玄溟问:臭不臭?羽说臭。玄溟问:酸不酸?羽说酸。玄溟就满足了。这是每天必要演出的节目。那一双黑色缎鞋就孤寂地置放在角落里,形状很像羽叠起的纸船,鞋尖像船头那样微微翘起,各镶一块菱形绿玉。
  玄溟的一切对于羽来说都神秘而诱人。玄溟有个很大的梨花木柜子。是那种很好的金花梨,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装修材料里,被人称作“金不换”,是最好的木地板材料。柜子上大大小小有22个抽屉。所有抽屉的钥匙都攥在玄溟手里。玄溟能够迅速而准确无误地找到每一个抽屉的钥匙。后来玄溟双目失明之后依然如此。她的指尖刚刚从那些冰冷的金属上划过,便可准确无误地做出判断。玄溟活得十分精确。有无数种数字种植在她的脑子里。她失明之后漆黑的眼前常常划过一些类似符号的数字。那些数字闪烁着暗银色荧火虫似的光芒,照亮了玄溟的余生。
  有一个黄昏。(我们这个故事的很多场景都发生在黄昏)羽钻在床底下玩布娃娃。羽常常喜欢钻进床底,一呆就是半天。她觉得床底的黑暗可以给予她某种安全。羽从床底下看见一双镶着菱形绿玉的黑缎鞋走进来,那双鞋停在梨花木柜前。羽迸住呼吸看见玄溟逐一地打开22个抽屉,每个抽屉里都有一串紫水晶制成的紫罗兰花,这些紫色的花朵在黄昏光线中格外神秘。玄溟把这些花朵逐一地穿起来。这些紫色的玻璃样透明的花结成了一盏灯,一盏十分华丽的藤萝架一样的灯,那些花朵像钥匙一样在玄溟的脑子里早已编好了密码程序。貌似相同的花朵在玄溟的眼中是不同的,只要穿错了一朵,便无法结成一盏灯。
  羽简直着迷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外婆的游戏。那盏灯在黄昏的玻璃窗前显现出一种无法染指的美。那是一个梦,黄昏窗外绿叶扶疏中飘浮起来的梦。羽的手无法触到它,但手指却分明感觉到一种玻璃器皿冰冻般的寒意。
  黄昏中一盏紫水晶结成的灯。串串花朵发出风铃样的声音。羽知道,那是一种昂贵的声音。
  玄溟会对着灯沏一杯香茶,茶在这灯光下慢慢凉去。
  3
  羽已经很久不大讲话了,因为她说话很迟曾经被父亲误以为是哑巴。她心里很明白,她之所以不爱讲话是因为大人们不相信她,她眼里看到的东西,总和人家不一样。这是个很大的问题,这问题后来屡屡暴露出来,变成她一生的倒霉事儿的真正缘起。譬如她看见窗外晾着衣裳在夜风里飘荡,就会觉得是一群没腿的人在跳舞;听见风吹蔷薇花的沙沙声就吓得哭起来,认定是有蛇在房子周围游动。在门口那个清澈见底的湖里,在有一些黄昏(说不上来是哪些黄昏),她会看见湖底有一个巨大的蚌。那蚌颜色很黑,有些时候它会慢慢地启开一条缝。她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惊叫了起来,后来就慢慢习惯了,只要她当时拉住父亲或母亲的手,她便会紧紧拉住他们,站住不动,另一只小手指着湖中,发出"呐---呐"的声音,但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会十分粗鲁地拽紧她的胳膊一扯:该回家吃饭了!
  她还常常听见一种耳语般的声音,那声音常常是含混不清的。偶然能听到几个词,也不大懂。但是那耳语对于她,似乎是一种神喻,她常常照着那含糊不清的指示去做,因此做的事让别人看来往往莫名其妙。因为她还小,并没有引起充分的注意,而真正引起注意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那时她还不会说话,等她会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再想说这些事了。她常常在黄昏的时候面对湖水发呆,湖边各种各样奇怪的花朵在黄昏幽暗的光线下悄悄地闭合,在太阳和月亮交接的一瞬,那些花朵的颜色变得十分阴暗,那些花瓣会变得如同玻璃一般透明而脆弱,她捏紧它们的时候,它们会发出纷乱而破碎的声响,这时,她会看见那只巨蚌静静地躺在湖底一动不动,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她躲过家人的视线来到湖边,她的头发如烟一般在空中飘动,闪电把她的脸勾勒得忽明忽灭,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湖水一片黝黑,就在她穿行在那片奇怪的花丛中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闪电照亮了整个湖面,她看见那只巨蚌慢慢打开了,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她趴向水面细细地看,她的头发像淡青色的水母一样在水中飘浮,雷声闪电和暴雨在那一刻就压迫在一个七岁女孩的身上,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她只觉得兴奋,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但是后来闪电中掺进了手电筒的亮光,这几种光线把她和湖水分割成许多块面,就像大教堂中罗可可式的彩绘玻璃一样,在这同时她听到外婆声嘶力竭的唤声。
  有一盏灯渐渐近了,她闻到茶叶的芳香。
  4
  在若木收藏的相册里有一张玄溟年轻时的旧照,那是光绪末年的产物,当时的玄溟只有9岁,却已经绝艳惊人,一切都预示着她将是一个国色天香的美女,但末世的离乱害了她,末世的离乱把她的美淹没了,或者说,把她的美改造了,改造成了一种无奈的凄清,那张照片的珍贵还在于玄溟背后的那个女人,那女人身着宫服,看上去肉滚滚的毫无线条,圆脸上一双大眼睛和精心描画过的嘴显得毫无生气,无论如何不能算作美丽,但那女人的名字却作为了某种美丽的牺牲品的象征被载入史册,她是珍妃---光绪皇帝的宠妃,玄溟的“族中姑姑”。
  那是光绪25年盛夏的一天,也是珍妃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夏天,关于珍妃的死有着许多说法,最流行的一种是由于珍妃"干预朝政"而被慈禧痛责,后被关入三所,仅通饮食而已,最后由慈禧降旨被崔阉推入井中而死,但是玄溟坚持说那绝不是慈禧的意思。
  玄溟说当时还没等慈禧下令崔玉贵就已经把珍妃投入井中,不然的话慈禧不会后来见到崔阉就害怕,更不会撤了他总管的职,早早让他出了宫。玄溟与姑姑珍妃合影是慈禧一次格外的恩庞,垂暮之年的慈禧喜欢一种袖珍式的美,那是一种可以把玩的美丽,女孩玄溟在慈禧患了白内瘴的昏花老眼中绝艳惊人,她想起自己豆蔻年华的时代,于是闻到了一股葫芦花般的气息,她手中纤细的折扇荡漾着生丝的香气,她让女孩玄溟坐在自己的膝上,此时的慈禧早已骨瘦如柴,玄溟小心翼翼地蜷起双腿,生怕身下那两段枯骨会突然折断。
  几十年之后这件事便成为玄溟谈话中一个永恒不变的话题,玄溟总是这样开始:光绪25年慈禧太后亲自把我抱在怀里…这个话题演变了几十年之后变成了一个超凡脱俗的故事:玄溟是清王朝末代格格中最美丽的一个,是慈禧最钟爱的曾孙女,慈禧曾多次宣她入宫,曾有立为小公主之意,只是因了慈禧的离世,这一切才化为泡影……
  时间总是把历史变成童话。
  母亲的话使若木觉得自己是一位满族公主的后裔,于是若木总是用公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即使是在离乱的时代,若木也总是用刨花水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若木的头发十分丰盛,梳成一个大发髻的时候总是沉甸甸的,只有一次在空袭警报响过三次之后,若木的头发在防空洞拥挤的人群中被挤乱了,发髻散开,黑色瀑布一般的头发汹涌地垂挂下来,若木觉得像被剥光衣服示众一样羞愧难当,若木走路的时候上身始终不动,这是旗人的规矩,若木把这习惯保持终生,直到古稀之年,脸色雪白的若木仍然穿一袭香云纱旗袍,走起路来笔管条直,洒下一路茉莉花和薰衣草的陈年芳香。
  而实际上,若木的母系家族与满族毫无关系,若木的外祖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不过是做了清朝的官,随了旗,若木的血液里,没有一滴是属于满洲贵族的。
  5
  羽烧了整整7天,是高烧,若木慌了神,还是玄溟想办法弄来白酒为羽擦身,玄溟苍老的手指触到羽的皮肤上感到一种陶制品般的寒意,羽的皮肤是那样娇嫩光滑,像是水族的后裔,仿佛一触即破,但就是这样玄溟也没有罢手,玄溟狠歹歹地地用大手搓遍了外孙女柔若无骨的身体,玄溟累得气喘吁吁,黑缎鞋上的两块绿玉因为支撑不住忽悠悠地发颤,玄溟边搓边唠叨着,玄溟说这丫头别是条蛇托生的吧,怎么这么冰凉冰凉的?!
  羽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若木在黄昏的窗前掏着耳朵。那金色的挖耳勺变成一个不断划动的金点。有好久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羽在黄昏的光线里观察着自己的母亲。她看见母亲的肚子有一块奇怪的隆起。这隆起破坏了母亲娇好的身段。母亲穿一件赭石色印黑花的布旗袍,那是黑颜色的菊花。羽想象自然界中一朵真正的黑颜色的菊花,那一定漂亮得让人害怕。
  有一个周末,很少回家的父亲回来了,父亲见到羽的第一句话是:这孩子怎么瘦了?家里只有父亲一人注意到羽的胖瘦,羽还没有来得及想出一句话来回答父亲,若木房间的门就开了,若木的房间里有一种森森冷气,但是父亲迎着冷气走了进去,父亲的脸上显出一种从容就义般的无奈,接着羽就听见压低了的说话声和父亲沉重的叹息声,羽一直等在外面,她想找机会和父亲单独说话,但是父亲没有出来。
  从很小的时候羽就知道,母亲和外婆并不喜欢她。外婆一见她就唠叨:“家要败,出妖怪……”母亲就转过头来,盯着她。她很怕母亲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再也没有比空无一物更可怕的了。她想起那个巨蚌,它打开,是空的,一下子就断了所有的念想,那种空让她害怕,她吓病了。
  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她其实喜欢生病。因为生病的时候母亲和外婆就会对她好一些。外婆会给她做一碗馄饨,然后坐在床边,一边看着她吃,一边回忆着当年。外婆会告诉她当年在陇海铁路的时候,附近的小卖部里有一种叫做羊角酥的点心,咬一口,蜜就流出来。羽听了就咽口水。羽很馋,但当时什么点心也吃不上,只好吃一点外婆做的水酒,或者蘑菇馅的馄饨。林子里,蘑菇总是有的。
  羽的外婆玄溟永远生活在回忆之中。永远对现实不满。外婆在回忆的时候,眼里总是闪着光,一提到现在,就灰下脸来,撇着嘴哼一声,而每逢这时,父亲也要更重地哼一声,显然是对于外婆态度的不满。父亲与外婆在家里永远是对立的两极,这一点,家里所有人都知道。
  羽病好之后就去上学,小学校就在林子那边。而她的两个姐姐却在离此地很远的那座大城市里上学,父亲说,就是再远,也绝不能耽误了孩子。羽还知道供姐姐们上学的是一个叫做金乌的女人。但是羽看不出母亲对金乌心存感激。有一阵,对于金乌的追逐和好奇完全攫住了羽,对于金乌,羽做了种种想象,但是在家里厚厚的8本像册里,根本找不到金乌的踪迹。
  6
  那天的雪那么大,整个世界都白得透透的,那种密不透风的白啊。
  雪花软绵绵地、慵懒地飘落着,每一片雪花都大得让人害怕。羽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雪花的形状。那些美丽的、千姿百态的六角形,最早是在万花筒里领教了的。为了摘取那些六角形的美丽花朵,羽把那只万花筒给拆了。拆开的结果使她大失所望,原来那不过是一个厚纸卷成的圆筒、三块长条玻璃和一些散碎的彩色玻璃末罢了。并没有什么六角形的花朵。
  羽用小手把窗外的雪花捧进来,她看到一粒粒六角形的冰晶,那造型精美至极绝非人间造物,但是转瞬之间便融化了。羽用了各种方法想把那六角形的美丽花朵留下来,全是徒劳。后来,羽想出了一个高招。
  在一次上图画课的时候,老师说,今天你们随便画,画你们最喜欢的东西,献给你们最喜欢的人。羽就用广告色在一张大白纸上涂满极艳的蓝。待那蓝色干了之后,羽又用雪一般厚重的白在上面画满一个一个六角形雪花,那些雪花的形状各异,经过儿童的手画出来又透出一种稚拙,稚拙而奇异的美。那蓝色和白色都那么鲜艳,晃得人眼痛。老师从她的座位旁边走过,好像突然被什么捉住了似的,站住了。老师站在她旁边很久,一直等到她画完。她一放下笔老师就拿起了那幅画走到讲台前。老师说大家看看,这是羽画的,我要把它挂在教室里。你们要向羽学习,向羽看齐,她画得多好啊!不我不能把它挂在教室里,我要拿它去参加画展,参加少年儿童画展,不不,不光是参加画展,还要去参加国际少年儿童绘画比赛。我希望我的学生能够在国际绘画比赛中获奖……激动万分的老师说了那么多,冷不防羽轻灵地走到讲台前,毫不犹豫地抓走了那幅画。羽的动作是那么快,令人猝不及防。老师和全班的同学都呆了。羽走出去的时候正好踩着下课铃声。
  羽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在学校传达室的旁边,她一只手把画按在墙上,另一只手在画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地写上了“献给爸爸妈妈”几个字。那时她的手还很小,以至于那画几次要掉下来,她小心翼翼地不弄脏那些鲜艳的蓝色和白色。她写完几个字的时候,来接学生的家长们已经在校门口转来转去了。她像平常一样站在一个高高的石台上,似乎比平常要神气一些,但看上去依然是一个小小的人儿,很可笑地装出一幅大人的派头,严肃地握着一卷画注视远方,当时她穿的是衣裳是妈妈的旧衣服改的,那衣服本来是绿的,可因为洗的次数太多,和别的衣服串了色,看上去呈现出一种古旧的青铜色,所以远远看去,羽就像是一座小小的青铜像似的,那样子非常的不协调。
  同学们一个个一群群地走了。羽仍然站在那儿,没有人来接她。画变得越来越重了,她开始倒手,倒手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校园里空了。再后来,有沉重的雪花飘落下来。就是那样一片片硕大的雪花。羽把画藏进自己的衣服里。就那么在雪地里站着,并不理会传达室老爷爷的招呼。那老爷爷在窗子里喊着:“那是哪个班的同学?快来烤烤火,看冻坏了!”
  羽站了很久了,站到那雪花已经把她的衣裳湿透了,湿透以后又变硬,变成了沉重的铠甲,那上面是一层白里透亮的霜雪,但不是柔软的,而是很坚硬。这时候,有一辆自行车歪歪倒倒地骑到了校门口,羽看见那是管公用电话的李大爷,李大爷端着一条在抗美援朝战场负过伤的胳膊,揉着冻红的鼻子笑咪咪地说:快家去吧,你妈给你生了个小弟弟!羽没听懂似的呆看着他,李大爷忙不迭地用那只好胳膊把她挟起来放在车后座上,李大爷边跨上车边笑:“你爸忙着伺候你妈,央告我来接你回家,唉,谁叫是生儿子呢!你妈今年都40了,真真儿的老儿子!……”
  羽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后座上,因为冷,她把手放在唇边不断呵着汽,那些白蒙蒙的呵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的气流里。羽当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以及这件事在她生命中的意义。
  7
  羽回到家里。羽看到母亲正躺在床上,神情很安逸。母亲身旁躺着一个很小的人儿。小人儿在睡着。一张很瘦的脸皱得像核桃皮,只有很稀疏的几根头发,还是黄的。这小人儿实在是不好看。连可爱也谈不上。远远没有羽想象的那样。但羽觉得奇怪:怎么家里就俨然多了个小人儿,这小人儿,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羽就这么奇怪着,按了那小小的皱鼻子一下。就这么一下,按出了哇的一声哭,先是干巴巴的,接着就成了急风暴雨。
  羽心里猛地跳一下,向后一闪,她十分害怕,她惊奇这个小东西居然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而且看上去那张小老头似的脸竟然会有如此丰富的表情,满脸的皱纹都活动着,像一朵肌理细腻的菊花正在慢慢绽开。——就在她这么惊奇着的时候,她突然感到脸颊上重重的一击,那一击实在超出一个6岁女孩的承受力,她蓦然摔倒了,摔倒的时候把旁边的茶盘碰到了地上,四个凤头金边盖瓷茶杯都砰然碎了。
  羽在一片迷茫中看见母亲扭曲的脸。母亲的脸离得很近,羽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疃孔。那疃孔张得很大发棕黄色,羽知道这是母亲盛怒时的表情。
  羽还没站稳,另一侧脸颊又重重地挨了一下,那一天,连羽自己也忘了妈妈究竟打了她多少下,她连哭也来不及了,她只是害怕,她不明白母亲突然变脸到底是为什么?她只是轻轻碰了一下那个小鼻子,她并没有做什么啊!
  母亲这时已经从墨绿缎被里钻出来了,穿一身浅色的棉毛衫裤。外婆也从另一扇门里踮着小脚走出来。母亲见到外婆之后立即哭了,好像挨打的是她而不是羽似的。母亲哭着说着,哼唧着,那哼唧的声音一直侵入羽的骨髓深处。“可怜我一天一夜没合眼了,”母亲说,“好不容易迷糊着了,这个死丫头,趁我一眼没看见就捂上了宝贝的鼻子,要不是我发现得早,这可怜的孩子命也要没了!……”羽心里叫着你撒慌这不是真的,可她除了痛哭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已经把她的心给窒息了。
  外婆听了母亲的话就沉下脸来。外婆说我早就看出这丫头没个好心眼儿不是个好东西,你忘了她刚生下来不是李大爷给算过命,说她的命硬妨男孩,不是你后来流产两个都是成形的男胎?!……母亲想了想说是啊可不是吗,要不是你提醒我还忘了哩!那两次流产可怜我受了多少罪啊!到现在两只手还是麻的还不能攥紧拳头,母亲大概是越想越委屈,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哭着说着,哼唧着。羽觉得自己的脑袋像爆炸一样痛,外婆在那哼唧声中对着羽大声宣告:“从今往后你不许碰这个小孩子,懂吗?他是你的弟弟,是男孩子,是你们家接香火的,他比你重要,懂吗?你妈不可能再生孩子了,懂吗?!……”羽看到外婆平时美丽冷漠的眼睛里烧起了熊熊大火。羽知道舅舅──外婆唯一的儿子死于战乱,外公去世之后,外婆迫不得已只能住在女儿家里,为此外婆曾无数次地与女儿争吵。羽听到过外婆在背后骂母亲的那些脏话:“不要脸的东西!离了男人没法儿活啊!没良心的东西!就是为了她,可怜我把那么一个好儿子都给扔了!臭X!臊X!坏X!……”而母亲在这方面也毫不逊色:“老寡妇!你这么能那么能,怎么爹在世的时候,宁肯嫖戏子也不要你啊!……”
  羽常常被母亲和外婆互骂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可现在,母亲和外婆忽然结成了同盟对付她了,而结成同盟的焦点便是床上的那个满脸核桃皮的小人儿。
  如果没有那些脏话,外婆和母亲平时倒是十分优雅的。外婆没什么文化,只念过几年私塾。但算起帐来,即使售货员打着算盘也算不过她。在羽的记忆里,母亲从不进厨房,每到该做饭的时候母亲就坐在窗前的一张藤椅上慢慢地掏耳屎,她用的是一根纯金的挖耳勺,自然是外婆的馈赠。
  为此羽在心里十分崇拜母亲。那时在她的梦里常常出现一个美丽的中年女人。那女人总穿一件米色起花的丝绸大襟褂子,梳S头,皮肤雪白,涂黑色系列唇膏,羽知道自己渴望长大,渴望成为这样一个女人。羽那时的幻想十分单纯。羽总希望停留在一种充满幻想的梦中,这样的梦便像一个没有拆开的万花筒,总有着各种惑人的色彩。羽那时最喜欢的一件事便是睡觉。羽有时因为睡觉连作业也忘了做。她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一个梦接着一个梦,以至于她常常忘了哪是梦境哪是现实。若是遇上了什么叫人难受的事,她照例会催促自己快快醒来,她会固执地认为那是梦。羽是那种极容易害羞的女孩。为了掩饰羞怯她甚至可以装作粗鲁装作混不讲理。羽怕人,每每家中来客,羽便及时溜出去,夜半方归。如果实在来不及,羽便把自己锁进厕所,然后从小窗爬出去,再攀上后院的桑树枝——幸好那时羽家住的是低矮的小木房。羽为了怕见人可以不吃饭不睡觉。羽不知道自己究竟怕的是什么。但是现在,当母亲和外婆突然翻脸的时候,羽忽然觉得自己冥冥中一直怕着的什么一下子离她很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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