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6年2月17日,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EdwardGibbon,1737—1794)的《罗马帝国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首卷,在伦敦悄悄上市。这部书一上市就造成轰动,第一版五百册迅即销售一空。吉本后来在《自传》(Memoirs of My Life and Writings)中回忆其畅销盛况,说:
我不知道应如何来描述这部著作的成功……第一版在几天内即告售罄;第二版与第三版亦几乎难以满足要求;而书商的版权更两度遭到都柏林盗版商的入侵。我的书出现在每张桌子上,甚至几乎在每位仕女的梳妆台上。Autobiography of Edward Gibbon as Originally Edited by LordSheffield(Oxford,1907,以下简称Autobiography), p180吉本在书信中也多次提到《衰亡史》的畅销情形:JENorton(ed),The Letters of Edward Gibbon(London,1956,以下简称Letters), ii, pp100,109, 111, 112, 141。(编按:本文之引文皆由作者杨肃献所译)
一夕之间,吉本变成了英国艺文界的名人。
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以下简称《衰亡史》)出版前,吉本在英国艺文界尚无文名,伦敦文坛似乎也未注意到他的文才。《衰亡史》的写作过程相当隐秘,知道吉本在进行一部巨构的人不多。由于毫无预期,英国艺文界对这部书有惊艳之感,并一致给予好评。一些主要文学期刊都竞相摘要刊登,以飨读者。Derek Roper, Reviewing before the Edinburgh:1788-1802(London,1978), pp227-235著名文评家贺拉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1717—1797)赞扬吉本的写作,誉之为“一部真正的经典之著”The Letters of Horace Walpole, selected and arranged by WilliamHadley(Everymas Library,London,1926), p210“To the Rev William Mason Feb18,1776”:
你何以能知道得这么多,论断得这么好,掌握你的主题、你的知识与你的卓越反思能力这么完全,而又能控制自己,不露出一点武断自大?你与古代和现代的作者们多么不同呀!“The Hon Horace Walpole to Edward Gibbon, Esq 14/2/1776”, TheMiscellaneous Works of Edward Gibbon, Esq(London,1814,以下简称MiscellaneousWorks), vol ii, pp154-155
苏格兰历史学家大卫·休谟(David Hume,1711—1770)与威廉·罗伯逊(William Robertson,1721—1793)是当时英伦三岛公认的史学祭酒,前者的《英国史》(A History of England)与后者的《苏格兰史》(A History of Scotland)一直被吉本视为历史写作的典范。这两位史学泰斗亦皆对《衰亡史》大加推崇,令吉本深受鼓舞。
后世在讨论18世纪史学时,吉本经常被拿来与休谟和罗伯逊相提并论。例如:Friederich Meinecke, Historism: The Rise of a New Historical Outlook(New York,1972), Chapter 5;Denys Hay, Annalists & Historians: Western Historiography from the VIIIthto the XVIIIth Century(London,1977), pp174-185; Donald Kelley(ed), Versions of History from Antiquity to the Enlightenment(New Haven,1991), pp457-474不过,在近代欧洲史学上,吉本的声望实际上已超越此二位私淑导师。在“不列颠史家三雄”中,休谟在今日主要是以哲学传世,罗伯逊的史著则几被人遗忘,唯有吉本的《衰亡史》迄今盛名不衰。Hay, Annalists & Historians, p184:“作为一个历史家,吉本的声望与价值长过了休谟与罗伯逊。与他们的著作不同的是,《罗马帝国衰亡史》仍留在今日学生们的书架上面。”
《衰亡史》问世迄今,已历经两百多年,但吉本其人、其书及其所提之问题,一直是学术界热烈讨论的课题。1976年,美国艺术与科学研究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为庆祝《衰亡史》首卷两百周年,曾出版纪念论文集。“Edward Gibbon and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Daedalus(Summer,1976)吉本逝世两百周年(1994年)时,英国牛津“伏尔泰基金会”(Voltaire Foundation)更举办研讨会,邀集专家学者探讨吉本的学术成就。David Womersley(ed), Edward Gibbon: Bicentenary Essays(Oxford,1997)同年,英国“皇家历史学会”(RoyalHistorical Society)也在吉本母校牛津大学举办学术会议,讨论吉本与罗马帝国相关问题。R McKitterick and RQuinault(eds),EdwardGibbon and Empire(Cambridge,1997)
经过两百年的考验,《衰亡史》俨然成为近代欧洲历史与文学的经典。1995年,英国“企鹅图书公司”(Penguin Books)将《衰亡史》合成三卷,重新编辑出版,并将之列入深受欢迎的“企鹅经典”文库中。David Womersley(ed), 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3 Volumes(Harmondsworth,1995)《衰亡史》的列入“企鹅经典”系列,相当程度反映了现代人对这部书的历史定位。
《自传》是吉本有关自身学思历程的一个自剖。在这部自述中,学界一般认为,吉本对自己如何成为一个“罗马帝国的历史学家”,曾经过一番刻意的塑造,其间有夸大之处,细节也不尽详实。Jordan, Edward Gibbon and his Roman Empire, pp711;Patricia Craddock, Young Edward Gibbon(Baltimore,1982); JWBurrow,Gibbon(Oxford,1985)“卡皮托山的沉思”一节尤其引发质疑。有学者主张,1764年10月15日这天,吉本其实并没有到卡皮托山。吉本自传的一位编者Georges A Bonnard怀疑吉本的“卡皮托山废墟沉思”,只存在他自己的想象里:Georges ABonnard(ed),Edward Gibbon: Memoirs of My Life(London,1966), p305吉本专家Jordan也认为吉本这段文字“想象多过事实”:Jordan, Edward Gibbon and His Roman Empire, p20其他主张吉本的记载可能是虚构者还有:HRTrevor Roper,“Edward Gibbon after Two Hundred Years”, Listener, 72(1964), pp617-619,657-659; E Badian,“Gibbon and War”, Gibbon et Rome(Geneva,1977), p103吉本在罗马写的书信与日志中,找不到他在这天探访卡皮托山的记录。事实上,根据与吉本同行的威廉·吉斯(William Guise)的日记记载:10月15日早上下雨,吉斯和吉本是到罗马的一处画廊看画。转见:Craddock, Young Edward Gibbon, p222换言之,“卡皮托山的沉思”一幕,可能是吉本虚构的情节。
最近,美国学者帕特里夏·柯蕾多(Patricia Craddock)为吉本提出辩护。她认为:学者不应随意否定吉本自述的真实性,她“不相信吉本在其生命中最严肃的一刻说谎”。何况,在吉本的自述中,有几项事实是不容置疑的,包括:他听到教堂僧侣的晚祷声、此教堂坐落在卡皮托神殿的遗址等。Craddock, Young Edward Gibbon, p222。Craddock甚至认为:吉本可能另有“一本小笔记,现已逸失,其上记录有其灵感发生的‘日期与时刻’”。这也是一种过度臆测,因无史料可资佐证。英国学者彼得·戈思(Peter Ghosh)亦反对轻易质疑吉本《自传》的陈述。他认为:吉本非常执着于史实与年代的精确,这一点几乎已成为他的信仰。吾人不能仅凭间接证据,就质疑吉本自述的可信度,这不啻是在挑战“其已明显建立的思想人格”PRGhosh,“Gibbon Observed”,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81(1991), p132-133。事实上,吉本相当在意其《自传》的真实性,尝言:“真实,赤裸裸的、不客气的真实,是比较严肃的史著的首要美德,也应是我此一个人自述的唯一长处。”Autobiography, p1
从他的文字中,我们可看到,古罗马的景致特别容易让他感动、引发他的历史想象。1764年10月2日,他踏上米尔维亚桥(Milvian),面对罗马古城的心情,是其一例。他在《日志》中记载:“我们在傍晚五时到达罗马城。从米耳维亚桥上,我陷入一场古代的梦中,直到后来方被关卡官员打断。”转引自:DM Low, Edward Gibbon, 1737-1794(London,1937), p183他的《自传》生动地回忆当时激动的心情:“我的个性不容易受到激动,而且我未感受的激情,我一向不屑于假装。然而,即使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我仍难以忘怀、也无法表达,我首次接近、踏进这座永恒之城时,内心的强烈悸动。”Autobiography, pp156-159
今天清晨,我到图拉真纪功柱上面。我不想用文字来描述它。您只需自己想象一下,一支高达一四○呎的巨柱,用大约三十块纯白大理石构成,上面刻有浮雕,其高雅与精致,不亚于亚普公园(Up Park)里的任何一个壁炉的雕饰(chimney piece)。Letters, i, p184“To Edward Gibbon, Sen Tue9/10/64 Rome”
根据可靠记载,吉本停留罗马期间曾多次造访卡皮托山。根据威廉·吉斯的日记,吉本曾五度参访朱庇特神殿山遗迹,日期是:10月6日、9日、10日、12日与13日。转见:Pocock, Barbarism and Religion, Voli, p288n这个遗迹对他似乎有特殊吸引力。无论1764年10月15日他是否确实来过这里,这里的景象让他印象深刻,遂而激发他的写作灵感,是极有可能的事。1787年6月27日,吉本写完了《衰亡史》。在书的结尾,他留下一段话:
那是在卡皮托神殿废墟中间,我的心中首次出现写一部书的想法,这部书曾经娱我和几乎花了我生命中的二十年光阴。Edward Gibbon, 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Empire(London: Methuens Standard Library,1905,以下简称DF), vii, p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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