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琴的资格楼

张乐朋，1965年生，山西阳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桥堰》、小说集《乱结层》，诗集《穷人心里的笛子》《蜜蜂的献词》。曾获第三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赵树理文学奖、莽原文学奖等。获奖小说《边区造》被改编为电影。

红了樱桃/ 1

王琴的资格楼/ 50

黑皮花生/ 79

师说/ 111

麦口/ 134

外财/ 170

宽带鱼/ 207

夏老师的小生涯/ 274

感情用事/ 296

后记/ 329

王琴的资格楼

老何的追悼会隆重举行之前，他的四个子女一直把他丢在大河边上的一所工厂，丢给大大咧咧的王琴。

老何级别高，追悼会的规格也高，厂工会安排组织，厂领导都来参加告别仪式。领导们挨个绕行灵堂过来慰问逝者家属，王琴赫然排在第一个，着实把圆头圆脑的厂长吓了一跳，因为王琴一把抱住这个平时只在工厂电视台的闭路频道里露面的滑头领导号啕大哭，边哭边说：“何仲永走了，留下我和孩子们往后可咋过呀？”排在王琴后面的老何的四个子女那个尴尬，那个恨不得——遁地和蒸发是不大可能的——估计他们当时并排躺到亡父旁边的念头都有了。当时陷入难局的还有圆头圆脑的厂长，他被王琴奔放的哀告弄得不敢妄动，多亏随行吊唁的工会女工委员从旁劝解，同时解开她豪放的胳膊，才把厂长从她怀里剥出来。那天的场面很不严肃，本该是悲戚的气氛，结果很多人笑场了，再后来，就传成了笑话。

这事不能全怪王琴。

王琴是以续弦的名义进的何家，老何的四个子女都是见证人，他们分处于山南海北，各有事业，各自兴隆，无暇顾及老何，才想出给老何续弦这么一招，然后王琴进门。时年老何已是八十七岁高龄的老人，子女们给耄耋之年的老何续这个弦，显然不是让王琴给老何鼓瑟吹笙耕云播雨什么的，是要她来侍候老何，以妻子的名义，行全职护工之实。

王琴是个落难寡妇。寡居之前，她和原配丈夫老柴也举案齐眉过，不过此案非彼案，而是响声不绝的麻将桌。王琴夫妇都是嗜赌之人，互不嫌弃，过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潦草生活，有几年公安局严厉抓赌，两口子也是看守所双出双入的常客，儿子只好跟着爷爷奶奶过。后来放开了，两口子贷款举债，买房买车，提前消费，好一段时间过得比一般工人洒脱。两口子玩麻将，常常不分昼夜玩车轮战，常常是夫妻合练，协同作战，此消彼长，亡羊补牢。不过夫妇俩都是粗糙之人，习练多年，麻艺还是不精，久而久之，非但没有业精于勤，反倒是输多赢少，好在夫妇二人的赌品有口皆碑，于是，找他们玩的人也多。麻将这个活计一旦当成事业长年累月玩下来，就不光是破财的事了，还伤身。老柴出事的那个黎明就没露出一点征兆，他在麻将桌前鏖战一宿，而且小有进账，整点零碎钞票时，突然捂住脑瓜问对面的孙大夫 ：“我头破了？”孙大夫笑道，好好的哪破了，老柴说他明明觉着流血呢吗，说这句话时脸色就变了，扶着桌子想起身，一挣扎反而连人带椅滚翻在地。麻友们发声喊，以为他瞌睡晕倒了，等他满口吐出沥青一样黏糊的东西，孙大夫就知道情况不好了，赶紧抬着往工厂医院送，折腾了一阵，还是没醒来，值班医生说职工医院看不了这个病，得赶紧转院。王琴赶到时老柴已经让搁在架子车上准备往救护车上转了，王琴拦住担架车喊叫，老柴不应，她这才连连顿足，居然没有大哭，而是不住声地说这下坏了，坏了坏了。大家都不知她说啥坏了，以为她吓坏了，悲伤过度失心疯了。不过王琴说对了，老柴在送到七十公里外的咸市中心医院时，继续昏迷了两天，就彻底坏了，他甚至没来得及给他的“同林鸟”王琴交代一句话，竟提前“西游”了。

老柴去后，身后一下现出的不是萧索的远景，而是一座高高筑起的债台。要说夫妻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大家还会信任王琴，如今到了二人举债一人偿还的地步，债主们就害怕王琴拒不认账。输赢是检验人品的重要标准，王琴乃赌中彩凤，埋葬了男人，她给前来帮忙的“麻友”赌咒发誓：人不死，债不烂，老柴没了她还在，“我王琴输金银不输人品。老柴的账全认全还，还不起就典房卖车，再还不清，我就卖了自个儿。”

借钱给她的债主和麻友都已经自认倒霉了，她卖自个儿，谁来买她？大伙儿认为王琴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抹事消灾，真信了这号赌咒发誓，街头那些神经病的胡言乱语也就成了箴言了。不过，王琴愿赌服输的誓言债主们听来起码心里好受些，事无两样人心别，麻将对人的磨练小觑不得。后来的事情果如其言，房子车子卖了还是没还完，眼看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儿子才刚上了中学啊，路漫漫其修远兮，王琴果断践诺，她在工厂范围内放话出去，谁能帮她还掉男人和她欠下的赌债，替他养活儿子成家立业，她就跟谁，只要是男人，年龄上不封顶，不怕老，不怕病。

麻友孙大夫在职工医院上班，负责给厂里退休的老干部当保健医生，他了解老何家的情况，就把王琴领到了何家，后来便有了王琴续弦到老何名下一说，这事与其说是缘分，不如说是有心的“巧合”。

……

这本小说集一共收入张乐朋的9个中短篇小说，作品均在国内正式文学期刊上公开发表过。（如《王琴的资格楼》，《莽原》2016年2期发表，《小说选刊》2016年4期转载，入选《2016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获得《莽原》年度文学奖。）作者以现实主义创作风格见长、以“针脚细密”为人称道，在塑造人物、挖掘人性、弘扬道义和表现世道人心的手法上有所探索和创造。小说题材丰富，涉及面广，刻画了退休教师、小本菜贩、企业家、女护工等各色人物，再现了平凡人物的悲喜交集。对于任何一种命运，作品不施褒贬，只是平静地记述，真实地表达，让我们看到那些“似曾相识”的身份、面孔下，也有鲜明的个性、对生活的热望，以及不竭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