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仁堂的气候,在一场冬雪之后又冷了许多。草坪是白皑皑的,房顶是白皑皑的,黎明时的一场大雾把高高低低的树木也披上一层白纱;北方吹来的风,挂着哨响朝窗缝里钻。连日来生活失度的袁世凯,今夜又不曾合眼。他不想思索什么事了,但他脑际聚积的事多得令他心烦意躁;他究竟又思索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什么事也没有思索。黎明时,风紧了;风裹着雪粒,打得门窗“沙啦啦”响。袁世凯思绪更乱了,他轻轻地推开门,走到长廊上,想透透气,舒舒胸闷。可是,当他刚伸出头来,那呼啸着的北风,竟像一把刀子刺向他的脑门,他陡然打了个寒战,头也觉得晕了一下。他急忙缩回来,把门闭上。
对于自己面临的形势,袁世凯一直想不通,他觉得都是不应该发生了,是形势误解了他,伤害了他,对他太不公平。而站起来反对他的人,又都是些别有用心的野心家,阴谋家;是一些权利熏心的家伙作祟。袁世凯想争得一个机会表明自己的心迹,解除别人的误解;对于那些别有用心的分子,他要铲除他们,消灭影响。可是,怎么可能呢?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呢?
天亮的时候,阮忠枢匆匆走来。他有急务,他想向他汇报说明一下一夜之间天下发生的大事。袁世凯如此器重他,他得替袁世凯分忧:患难时才见知己,国家形势这么荡乱,忠臣得显示自己的忠!他站在往日站惯了的固定的位置上,从长衫袋中拿出记录情况的纸笔,刚想开口,袁世凯却有点厌烦地摇摇头。“斗公,今天不谈这些事,天下大乱让它乱去。大不了乱到京城乱到中南海,把咱们赶出去。赶就赶吧,也许天不遂愿,该咱如此。”
“……”阮忠枢想说几句吉利的话,以解袁世凯的心闷。可是,一时又想不出词。
“咱们谈点别的。”袁世凯说,“让我谈你听。听了你记住,也许日后会有一天,你,只有你,方能为我正名。到那一日,我感激你,我会瞑目的。”
“,你的事业正在兴旺,”阮忠枢说,“云南之事,能算得了什么呢?成不了气候。您得振作精神,您是中国的中流砥柱,您不能消沉……”
“这些也别谈。”袁世凯还是摇头,“我想问你几件事,你坐下,静静地听。”说着,他把自己的太师椅往前挪了挪,靠阮忠枢近些,又把茶杯往阮面前推推,这才一本正经地说下去,“你说说看,我这一生是不是坎坷的人,被人误解多的人。今天,一点正常的事也招来非议,这是有根源的……”
“没有这么严重吧?”阮忠枢想缓和气氛。
“你不必劝解,我心中有数。只是觉得时候不到,我不想说。”袁世凯似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这一次帝制不帝制暂且丢下,在这之前,有三件大事我蒙冤了——”
阮忠枢心里一惊:“也蒙冤了?”
袁世凯说:“一言难尽呀。的‘二十一条’是我接受的。我有什么办法?中国国体之弱,是前清留下的,靠什么跟对抗?这事轮到孙中山又如何?轮到溥仪又会怎么样?”
阮忠枢忙说:“这事已经如此了,‘大风吹倒梧桐树——长短自有人去量’!人多口杂,历史是公正的。相信历史吧。”
袁世凯叹息一声,摇摇头,说:“还有两件事:一是关于辛亥革命及国民大权问题;一是。辛亥革命,说是我篡夺大权;,说是我出卖了维新派。天晓得是什么状况!”
阮忠枢听了有点发蒙。心想:“袁世凯呀!这两件事国人无不在骂你呀!骂你是窃国大盗,骂你是投靠顽固派的坏人。你今天怎么忽然提起这两件事了?提出又如何?”阮忠枢只会唯唯诺诺做人,只会做点文字上夫,他心中无度,生怕惹是生非。
袁世凯冷笑着,摇摇头。“骂我的人,不一定都是我的政敌;骂我的人,我敢说大多数是不了解真情。他们站在局外,局内的风风火火,局内的曲曲折折,他们是不了解的。再加上某些人趋于某种形势压迫,只会顺风转舵,而不敢正本清源,说明真假……”
阮忠枢原本想听之任之,而后还是根据“上谕”去做该做的事。现在,听袁世凯话音,与他瓜葛的两大“史案”还有隐情,他倒是想听“其祥”。 “,这么说,那两大历史公案其中还有隐情?”
“有。”袁世凯说,“大得很!”
“斗瞻愿洗耳恭听。”阮忠枢说,“若是与史差之较远,斗瞻不怕肝脑涂地,也要在史书上勘一下误,留一个公公正正。”
“但愿斗公有些肝胆。”袁世凯说,“先说戊戌维新吧。自“公车上书”起,大多有识之士无不拍手称快。”他停顿了一下,说,“对于慈禧,国中人多不了解她,只知道她是一个保守派,是一个骄奢淫逸,只会按祖宗成法办事的人。却看不到她在她的政治,骄奢淫逸的生活与祖宗成法不能相一时,她会‘两害相权取其轻’的一面。说远一点吧,她政变夺权之后,那是1861年吧,面临太平军的挑战,她便不顾祖宗成法,在内心疑忌汉人的情况下,提拔重用了曾国藩、左宗棠和李鸿章。结果,消灭了太平军,挽救了大清江山,也保住了慈禧的权位。甲午一战,大清面临家破人亡的危机中,慈禧不能不思变法图强。时,慈禧虽然归政于光绪帝了,但大权仍在她手中,倘若她真的顽固守旧,遵从祖法,反对维新,从《明定国是诏》起,那一大堆关于变法的诏书是不能颁布出来的。光绪帝办不到。诏书均在,有凭有据。”
阮忠枢心动了,他仿佛记起了当时的许多诏书,还有皇上的御批。好像他还记得太后还命总署五位大臣详询变法条理,并对皇帝说:“变法乃素志,同治初即纳曾国藩议……句可治富强者,儿自为之,吾不内制也。”是的,若无慈禧的首肯,光绪无自主权发诏书的,何况一大堆。但阮忠枢不明白,慈禧支持变法,为什么又对变法的人动杀机、扑灭变法呢?他问袁世凯。
袁世凯叹息着,又在摇头。“康有为太了,他想及早推翻慈禧而扶起光绪,让光绪主持变法。他忘了,慈禧是握有实权的,康没有那个力量灭她,反而被慈禧发觉了,才有一场杀机。若是康有为会用慈禧,变法也不至失败。”到这里,袁世凯停了一下,望望阮忠枢,又说:“是,如果康有为有本领爽快地杀了慈禧,变法也会有成。”袁世凯说得头头是道,但有一点他回避了——康有为要杀慈禧未动手便被慈禧发觉了。慈禧怎么发觉的?是不是因他袁世凯告密而“发觉的”?他没有说。阮忠枢想问,但又不敢,只得听着,点着头。
由于“告密”一事早甚器尘上,他又无法避开,还是说:“有人怀疑是我告密。其实天大的冤枉。我到天津见荣禄时,训政之电(即消灭康党)业已自内先发。试想康拟调兵围剿颐和园之大事,能密不外露吗?”袁世凯为自己解脱了。阮忠枢才如释重负。
关于辛亥革命事,袁世凯说:“我手里有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人的众多信函,推翻清王朝,建立民国,该由谁来当?件件事说得明明白白。武昌之役后怎么样?我指挥着大清几十万军队,我若阻拦,孙中山北伐究竟能打到哪里?不是实行南北议和,清帝会退位?孙中山是打故宫的!他那个‘驱除鞑虏’的目标达不到呀!至于说这个位,我是不想当的。是孙中山再三、再四、再五举我出来当的。为什么?孙中山自明。这些铁证如山的事实,有一天会清楚的,哪怕我袁某入死后……”袁世凯说了这么多话,累了。他欠欠身,打了个哈欠,又仰在太师椅上。
阮忠枢心里一惊,知道谈话该停止了。忙说:“,您累了,您休息吧,我走了。”
袁世凯站起身,踱了两步,说:“走吧。有些事也不是一下子能谈明白的,以后再慢慢说吧。”
阮忠枢走了,他带着满脑子的问号走了——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翻出来干什么呀?这些事与当前何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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