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版现货新书 全家福 9787532189519 孙一圣

自序  傻子怎么会累

孙一圣

卡夫卡的短篇小说有一个特点，就是都很像片段，连《变形记》这样有头有尾结构分明的小说也是如此。不提供一个完整的链条，比如为什么变成甲虫，关键原因是缺失的；只提供一种世界观和世界观里一个很小很小的面。这样既解放了短篇，也让小说这种文体不再拘泥于长短。比如他有一篇小说叫《少女的羞涩》，全文如下：

一辆金色的车子的轮子在滚动，在石子路上吱吱嘎嘎叫着停了下来。一位姑娘想要下车，她的脚已经踏在踏板上了，这时她看见了我，便又缩回了车里。

就这么两句话，也可以说一个场景，道尽了一个少女的心事。

而传统的短篇，无论国外还是国内，普遍都要有个开头，高潮，结尾。即使没有严格要求，一个经典短篇写下来或者看下来，也往往是稳固的、牢不可破的，至少会输出点什么，因为已经预设有人会看这篇小说。

卡夫卡不是，他不输出给读者，他在表达自己，与你无关。这是一个态度上的转变。对读者而言，这种“与你无关”的感受甚至比“表达自己”来得更强烈，更有冲击力。这是卡夫卡的作品与传统短篇小说一个关键的不同。

而他的《公路上的孩子们》更是一部神篇妙品，全篇不过两千字，写一群农村的孩子于傍晚玩耍，异常传神、灵动，细节丰富并且玄妙。在这篇小说里卡夫卡写出了一种他独创的“运动性”的东西。

这篇小说最厉害的地方在于，没有目的。没有指向性的意义，同时又意蕴丰富。只对场景做类似镜头般的描摹和观察，没有画外音，有的只是自然的白噪音。里面只有小孩子的跑动，没有说明，只有关于跑动的描述。最后要离开的时候也没有离开的原因和动力，甚至连前进的方向（尽管说了去哪里，却没有说去做什么）也意义不明。没有目的的行动最为致命。

来到结尾，孩子们一个个都被父母叫回去了，主人公“我”却想要离开家乡到城市去。

从远处的丛林后面驶出一列火车，所有的车厢都亮着灯，窗玻璃肯定都放了下来。我们中的一个人唱起了一首街头小曲，其实我们大家都想唱。我们唱得比火车的速度还要快得多，我们挥动手臂，因为光是声音还不够；我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我们感到很舒畅。一个人的声音和别人的声音混到一起，他就感到像被鱼钩钩住一样。

我们的身后是树林，我们就这样朝着远方的旅客放声歌唱。村子里的大人们还醒着，母亲们在铺床，准备安息。

是回家的时候了。我吻了吻站在我身旁的人，跟挨近我的三个人握了手，就向家里跑去，没有人喊我。到了他们看不见我的第一个十字路口，我又折过身，顺着田间大路跑进森林。我要到南方的那座城市去，我们村里的人这样谈论这座城市：

“那儿的人真是的！你们想想，他们不睡觉！”

“为什么不睡？”

“因为他们不会累！”

“为什么他们不会累？”

“他们是傻瓜！”

“傻瓜就不会累？”

“傻瓜怎么会累！”

最后这六句对话是神来之笔，什么也没讲却又什么都讲了，可看作一种包罗万象的对话，涵盖许多内容。但是这几句对话又讲了什么内容呢？

仅仅从我自己固有的乡村经验理解，这些对话写的是农村人对城市生活的一种向往。但是当他们说出来的时候，又是一种不屑和贬义的口气，因为谁也不想流露出内心的向往。

“那儿的人真是的！你们想想，他们不睡觉！”

这句话是在说，那儿的人跟我们这儿的人不一样，他们很奇怪。试着翻译一下便是：“那些地方就是到了晚上还灯火通明。”

“为什么不睡？”

翻译过来就是：“为什么他们晚上也灯火通明？”

“因为他们不会累！”

翻译：“他们白天玩，晚上灯火通明也在玩，那便是没有累的感觉。”

“为什么他们不会累？”

翻译：“他们竟然感觉不到累。”

“他们是傻瓜！”

翻译：“那他们一定是傻子。”

“傻瓜就不会累？”

翻译：“傻子不会感觉累吗？”

“傻瓜怎么会累！”

翻译：“对啊，你看我们村里的那个傻子，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不知道睡觉，也从来不叫累。那儿的人不是傻子是什么？傻子怎么会累。”

村里人没在城市生活过，只能根据自己的农村生活经验来理解城市生活，所以得出了“他们是傻瓜！”的结论。

虽然他们心底是向往的，但是，这个结论是他们故意为之的——通过贬低自己不能达到的地方，来安慰自己的生活。

当然，这也只是我根据自己的乡村经验做出的理解。对于卡夫卡的小说，这种理解始终是褊狭的，只能稍稍窥一点门径。对于卡夫卡的小说，我们最好的读法便是去除寓言性和象征性，甚至隐喻性，只去感受文学性，而非尝试理解。

我提及这些，是因为《全家福》也是写一个农村孩子出于某种意外，孤身向城市进发的故事。

如果说《公路上的孩子们》是孩子对前路的未知向往，那这部《全家福》则是孩子对这种未知向往的开拔。

这是一个奔跑的孩子。

这个奔跑的形象，叫我想起余华《活着》里的徐有庆那短暂而奔忙的生命——有庆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总是在奔跑，挥之不去。

很早以前，我就想写这么一个马不停蹄的小孩子。那时我以为我想写的是卡夫卡笔下的孩子，是余华的有庆。我没想到，到最后当我真要写的时候，这个奔跑的孩子居然只是我自己。

小说里百分之八十的内容来源于我小时候一段真实的经历。在代跋里有详细描述，这里不再赘言。

一开始，我想写一个短篇，最多不超过两万字，没想到写完以后会是这样长，将近十万的字数，已经接近一部长篇小说了。可能它确实也是一部长篇小说，但我还是想称其为短篇小说。我的理由是，这几乎是一天之内发生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没有兴亡的痕迹，没有历史的变迁，没有波澜壮阔的情节，只有转瞬即逝的瞬间，只有在一个长镜头下被我们遗落的人间真实。

因此，我写的时候不像在写小说，更像在写一部电影。可以这样说，《全家福》是我用小说写的一部电影。

如果非得给这部小说找个主题，我想，这可能是一部关于平凡与苦难的小说。我所说的“苦难”，不一定要经历什么历史性的深重灾难，有时候它仅仅意味着“平凡”地“活着”。在这部小说里，没有坏人，也无所谓好人，他们尽最大的努力要做的只是生活。就像题记里的那句话：“我们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了！”

他们不是傻子，但是这个世界上总有另一类傻子。别说敲诈勒索，别说坑蒙拐骗，他们甚至不投机取巧，不钻营巴结，不不劳而获，只是尽心尽力，只是问心无愧，只是平庸平凡。在某些人看来，他们就跟傻子一样。

当然，这里的“傻子”与前文提及的卡夫卡小说里的“傻瓜”已是截然不同。

因此，这可能也是一部直接叩问生活的小说，尽管我知不道答案是什么。

我在写不出小说的时候通常会写写日记。有一天深夜，我便写了篇日记。日记里写了小时候爸爸载我回家这么一件小事。原本我是想将它放进小说里，小说写完以后，我还是拿了出来，因为这篇不足五百字的东西叫做《回家》，而《全家福》则是一个被家园流放的故事。为了不致留下遗憾，我把它放在这里，权作结尾吧：

这是一条稀稀拉拉的街道。也是我们正在回家的街道。爸爸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不过我是与爸爸背靠背坐着，方便我看到后面。起初我这么坐的时候，爸爸训斥了我，我固执己见，爸爸便纵容了我。他骑上车之前提醒我，坐好了，别乱动。

自行车晃了一晃，便稳稳向前行驶了。倒坐在后座上，确实很不安全，我很快便后悔了。爸爸刚刚起步，我就感觉我快要掉下去了。好在我坚持了下来。倒坐的视野很好，街景徐徐展开。骑车之前，爸爸便说，咱们回家了，再不回家就天黑了。不久，我便看到有一只小狗跟在我们后面跑。跟了一阵之后，有人喊它，小狗小狗。我看到小狗转身背对我们。我以为小狗要跑回去了，没想到这只小狗居然背对我们，面对喊它的那个人，开始倒退着跑动起来，来追我们。这一点叫我惊讶不已，因为我头一次见到倒着跑的小狗。（我没想过小狗也会倒着跑）那只小狗跑得一点也不慢，简直虎虎生风。倒着跑的小狗，不再像是小狗了，很像一片孤独的波浪——一片左右摇摆，扭着屁股，不停翻滚的波浪。我扭头大声对爸爸喊，爸爸，那只狗居然倒着跑哎。爸爸也不回头，后背却是异常高大。爸爸只是严厉地说，别动，坐好。

爸爸怕我掉下去，摔坏了。

2023年3月24日，畅心园

孙一圣，1985 年生，山东菏泽曹县人。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天南》《青年文学》等杂志 。曾获得“2015 年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 ”。出版小说集《你家有龙多少回》《夜游神》、长篇小说《必见辽阔之地 》。《全家福 》是他最新的作品 。

自序  傻子怎么会累

全家福

番外一  仿佛若有光

番外二  赶鸭子上车

番外三  火车叨位去

番外四  望山跑死马

代跋  少年游，千里好去莫回头

孙一圣，1985 年生，山东菏泽曹县人。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天南》《青年文学》等杂志 。曾获得“2015 年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 ”。出版小说集《你家有龙多少回》《夜游神》、长篇小说《必见辽阔之地 》。《全家福 》是他最新的作品 。

在我的印象中，孙一圣堪称当代文学里的一位怪才：他写小说根植于现实生活，每每探及情感的幽微之处，语言与叙述方式却随心所欲，绝不取悦于人。他是一个认真、执着、自具风格的作家。这些特点，在他的新作《全家福》中都有充分体现。——止庵

和一圣相识多年，常能察觉到他身上那种传统的温良和乖顺品质。但他的小说写得并不传统，读他的小说往往需要耐心，他以一种琐碎化的叙事，追求语言中丰富的生活趣味；而不是用情节化的手段简化现实并取悦读者。这种传统的精神质地和现代的小说意识相互作用构成的异质感，是一圣小说的魅力所在。

——胡安焉

孙一圣是我们这代人中少有的真正吃过苦的人，又比上一代人更幽默，他把伤口画成了一只大乌龟，想笑的可以笑，想哭的可以哭。

——周恺